漠城百姓尽归,百废待兴,伤痛过后,众人重整旗鼓,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佩兰与齐叔父女相认,齐叔感念众人对我的照拂,邀大家入府小住。想着师父、师叔、青吟、韩侗等人住在都护府中多有不便,且我近来所行之事隐蔽,万不可被人察觉,尤其是莫轩。住在戚府,便宜行事,于是欣然前往。
是夜,韩侗带我翻墙而出,前往大狱。
“带我见罗氐大阏氏。”我身披黑色帷帽,立在大狱外。
门口的狱卒对视一眼,犹豫着道:“都护确实说过,姑娘可随意去任何地方,可罗氐大阏氏乃此次战事的罪魁祸首,上头令我们严加看守,万不可出任何差池,不知姑娘有何事非见大阏氏不可。”
“这是秦都护交于我的玉佩,予我便宜行事之权。大阏氏跃入火海,身上多有烧伤,若是不及时医治,恐怕还没等到都护回来,便已命丧黄泉了。或许今后她还有用处,都护命我来为其诊治,保其性命无虞。”
走过层层石阶,下到最底层,我让韩侗侯在外面,独自去见大阏氏。
这里四周无窗,是一处石室。她伏在案几上,就着油灯写字。
我走到近处,隐隐看出几句偈语,她在写佛经。
“你信佛?”
“不信。”
她顿了顿,又道,“曾信过,只是后来发现善恶因果,皆为妄言。那日我不该放你离开,否则也不会一败涂地。我写佛经,是在惩罚自己,里面的偈语让人荒谬可笑。”
她抬头看着我,昏暗的烛火在她脸上摇曳,姣好的眉眼下是一片可怖的疤痕。
我矮身蹲下,从袖中拿出一罐药膏,用绵竹片搅拌开,均匀地涂抹在她的脸上。
“这味道似曾相识,前几日也是你安排的人为我送药吧,将死之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不会死。”
她转眸看我,冷哼一声:“可别说你打算救我,那日若不是我捅你的那两刀,你的朋友也不会死。你不为他报仇,反倒要救我,难道不恨我?”
“恨,可即便是你死了,他们也回不来了。况且若不是你,漠城也不会有这数年的安宁。你当初放我回来,我如今救你出去,都是为了他。”
“看来你已知晓我的身份。”
“从你放我离开罗氐时,便猜到了几分,只是未曾想到,你在大漠过得是那般艰难。”
莫凊冷笑一声:“呵,归云终究是过不了‘情’之一字,什么都告诉苏境安了。”
“她死了。”
面前女子的脸色瞬间凝固,眼瞳缓缓转过来,紧紧盯着我。
“她死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她闭了闭眼,喉头微颤。
“她叫椿玉,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是我最好的朋友。”
莫凊将我为她上药的手拉下来,攥得紧紧的。
“从小嬷嬷就教导我,享了多大的尊荣,就得担多大的责任。我本是臣子之女,被贵妃看上是我的福气,一跃成为公主,是旁人羡慕不来的恩泽。十几年来,我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尽着公主的本分,远嫁大漠时也曾抱着一颗守护万民的赤诚之心。”
她睁开眼,眼眸里竟有几分我未曾见过的纯真,嘴角噙了丝笑意。
“还记得出嫁那日,艳阳高照,是我第一次迈出宫闱,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宣伯侯莫怀远,这个只存在于母亲口中的名字。父亲向皇上请愿,护送我出嫁,他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小时我常羡慕安宁,能坐在皇上的肩头嬉戏,能有无数从民间淘来的稀奇玩意。曾幻想过数次,若我也能承欢双亲膝下,阿爹也定会将我抱在肩头,为我搜罗来越城里最有趣、最时兴的玩意儿。还记得那时,我和安宁常常为了谁的阿爹肩膀更宽实而争执,有一次还就此事打赌,溜出后宫去偷看父亲,可惜还未行到前殿,便被嬷嬷抓回去了,罚跪了好几日。出嫁那日,按照礼数,我不能与父亲说话,只能掸开车帘偷看他的背影,他的肩可真宽,要是小时候能坐在上面,一定比安宁威风得多。父亲一路护送我到大漠,临走时想唤他一声‘爹’,他却跪下给我行了礼。君臣有别,这是父亲教给我的第一课。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诀别。”
莫凊将写好的佛经,用烛火点燃,用手指碾碎黑色的灰烬。
“我和椿玉一直互相安慰着,等那个老男人死了,便可以回到大秦了。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道昭宁公主为表忠贞,以身殉葬的谕旨。我出生便入宫为质,别的女子还在父母羽翼之下承欢时,我便肩负两国邦交重任远嫁大漠,所行所为无愧于心,对得起皇室的养育,担得起百姓的供奉,可秦皇却给了我一座绝命的贞节牌坊。我不甘心就这么认命,于是带着椿玉逃出了漠南。好不容易到了漠城,却碰上流寇作乱,将我们抓了去。父亲领兵平乱,流寇以我为饵,诱父亲出庸关,万没想到,这竟是秦王的计。哪有什么流寇,不过是秦兵自导自演罢了,司家军和苏家军都有份。莫家世代为皇室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可父亲最后却死于自己人剑下,到死都没听见我唤他一声‘阿爹’。我发誓一定要活下去,要用整个大秦祭奠父亲的亡魂。”
莫凊突然笑起来,笑声荡在石室里,让人心里发颤。
“从那天起,昭宁郡主便死了。我辗转大漠诸部,挑拨它们与秦的关系,教唆众人合众攻秦。可诸部乃一盘散沙,需以水溉之,聚沙成塔,而罗氐王的侄儿便是最好的‘水源’。他有野心,不甘屈居人下,于是我与他联手,由我色/诱罗氐王取得信任,再对其下药使之一病不起,而后扶持他成为新的罗氐王,兵权尽归我们手中。”
莫凊转头看我,伸手摩挲着我的手镯。
“苦心孤诣,筹谋数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是未曾想到,给我致命一击的竟会是我的亲弟弟,真是造化弄人。既然我们注定站在对立面,那便让我承受这苦果吧。”
我握住她的手。
“即便莫轩现在不知道,可以他的智谋,将来也定会发现你的身份。若他知道自己眼睁睁看着亲姐惨死,定会追悔莫及、痛不欲生,所以你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萌,你若是真的为他着想,便该明白我非死不可,不必搭救。”
她眼眸低垂,面上一派果决。
“我幼时家中遭灭门之祸,唯我逃出生天,颠沛流离数年,被师父收养,授我医术,却也害的他们家破人亡。在遇到莫轩之前,我一直将‘死亡’作为自己的宿命,可他的出现却让我动摇,有了活下去的欲望。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日光风,草日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四目相对,我一字一顿,目光真挚:“姐姐,就让我代他唤你一声。你不是他的‘昨日之非’,他确是我们的‘今日喜神’。这么多年的日子都埋在阴暗里,好不容易有了光又怎能轻言放弃。”
莫凊眼里缓缓溢出光斑,她深呼一口气:“我要怎么配合你?”
我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她:“这是我为你调制出的‘假死药’,它会让你有暂时的高热,而后呼吸急促、微弱。你身上有烧伤,做出感染之状不易引起怀疑。届时狱卒定会寻我为你医治,我再辅以秘术加持,宣布你因伤口感染药石无医。只有死人,才能离开大狱。”
“出去之后呢?”
“五日后,秦方两国共筑的青益渠会首次运行,漠城亦会开通与青城的运河。届时定会有很多百姓前往观礼,商客们也会带着各自的货品登船,我已安排人带你去方国益州。”
“你果然聪慧过人,心思缜密。若今日你未能说服我,又当如何。”
我抿了抿唇:“便是强人所难,也要带你离开。”
“你当知道,我活着,对他来说,终是隐患。”
“我懂莫轩,更不想看他陷入两难境地。此事须得由我来做,待时机成熟,自会告诉他。”
“我不怕死,却也不希望在他心里满身污泥的死去。起码体面一点,让他对我这个姐姐的印象不至于太差。”
我伸手抱住莫凊:“姐姐,往事不可追,虽说向前走很难,但你有我们,会好起来的。”
半晌,耳边传来隐隐呜咽。
离开大狱时,我特意叮嘱狱卒,大阏氏身上烧伤未愈,有感染之像,若有任何异常,立刻来寻我。
接下来,便是在戚府静等消息。
三日后,狱卒来寻我,道大阏氏高烧不退,之后一切如计划进行。
将大阏氏的“尸体”带出大狱时,我特意停下脚步为狱卒宽了宽心。
“她是因病而逝,与人无尤,若是上头怪罪下来,有我作证。最近天气炎热,漠城又刚经历瘟疫之祸,尸体需得尽快处理,免得惹出是非。”
本以为一切天衣无缝,未料还是生了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