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安抱着归云行到城外一处山坡上,这里没有高大的林木,只有郁郁葱葱的青草。
他徒手挖着土,不让我与境安帮忙,从白昼到黄昏。
境安不忍心,想劝阻他,被我拦下了。
眼下的这番景象,让我想起了埋葬齐非哥哥那日,人在难过时,难免为难自己,或许这样心里能好过一点。
天边的霞光烧得火红,映在归云苍白的脸上,添上几抹红晕,生动鲜活。
可我们都知道,她确然是去了。
日暮渐消,皓月当空,万里无云,莫轩来寻我。
他递给我一包黄油纸,拆开后里面是我爱食的城南蒸糕。
我掰开一半,递给境安,他摇了摇头,没有接。
“无论发生何事,饭总是要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应对。”
境安抬眸看了我一眼,默默接过了蒸糕。
食完蒸糕,我缓缓走过去,矮身蹲下。
“少将军,云已散了,若是爱她,便莫要强留了,予她自由,放她归去吧。”
苏秦安未有言语。
莫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过半日,苏少将军手刃挚爱,为父报仇的事迹便已传遍了漠城的大街小巷了。她对你的情谊,可见一斑。”
苏秦安的身躯一颤,下颌绷得紧紧的。
情义两难全,苏秦安是,归云亦是。
她说她喜欢的是司齐南,我不知道真假。但她对苏秦安是有情的,只是这情掺杂了太多,如何也涤不净了。
她用她的死,换苏秦安清名,还好,她此生最后的一个决定,是随了自己心意的。
“少将军,那日她为你系上红色平安福时,也曾犹豫彷徨过。只是往事太过沉重,压得她不能生出什么情愫。斯人已逝,节哀顺变。”
苏境安眼眶猩红。
我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少将军,今日你所闻公主之事,还望莫要言于他人。”
“归云生前命途坎坷,姑娘是为数不多善待她之人,她最是知恩图报,定希望你们善始善终,姑娘所托,我皆明白。”
我垂首,低声道:“多谢了。”
莫轩俯身将我拉起来,示意我随他离开。
待走远后,他缓缓道:“他心里难过,我们在旁,他不免忍着。”
回首看,远处有一人抱着心爱的女子,肩头耸动,悲伤铺满山岗。
“莫轩。”
“嗯?”
“若是你遇到此事,会如何权衡?”
莫轩顿足,轻轻拂开我额前的碎发。
“有些人从来都不是放在天平一端权衡的筹码,我不会比苏秦安做的好,只会处理得更差。”
我走近几步,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表情藏进他怀里。
莫轩身板僵了一下,片刻后轻抚我的发顶。
“怎么了?”
“我不会让你面临如此困境的。”
“嗯,我知道。”
头顶传来浅浅笑意。
他看不见的是,我眼里盈满的疼惜。不止为苏秦安和归云,更为莫轩和莫凊。
有些话,未说出口,却在心里愈发坚定。
你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便由我来替你守护。
莫轩承父之志,要守这黎民苍生。
莫凊受尽凌/辱,要覆这庙堂社稷。
他们是这世间最亲的人,命运却又跟他们开了如此残忍的玩笑。
我护过许多人,而这一次,要守护的是我最爱的人。
哪怕受尽漠城百姓唾骂,哪怕与大秦铁军为敌,也要救下莫凊,不惜一切代价。
莫凊的身份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秦王当初能仅凭一点疑心,就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对宣伯候下毒手,更遑论宣伯候的女儿公然挑起秦罗之战,害死数万大秦将士与百姓。这滔天的民怒,便足够将莫凊剥皮抽筋几百回了。
没有人会感恩莫凊以己之身为大秦边境换来数年安宁,人们只会记得她是挑起战乱的罪魁祸首,是心狠手辣的蛇蝎女子。
那个胸怀大义、远嫁大漠的昭宁公主早就被历史的风沙侵蚀,像供台上被打破的白玉神相,早已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救出莫凊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可我要做的不止是救出她,更要全身而退,不牵连无辜,为她找好退路。若贸然使用时静,人在狱中凭空消失,只会引火烧身。
秦国她是不能留的,若是被有心人察觉,牵连甚广,且莫凊对秦国深恶痛绝,必然是待不下去的。大漠也不能去,此战罗氐惨败,大漠诸部皆受重创,送她去大漠,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漠城乃边陲之地,四周几无接壤,穿越天麓山峡谷入方国韶关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听说因裴勇私自出兵助秦,朝中文臣甚是不满,纷纷参奏请求免去裴勇韶关守将一职。武将们为参奏之事,与文臣闹得不可开交。
方文王为平衡各方势力,令裴勇交出守将虎符,受一百军棍,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三月。而后又下旨,称裴勇审时度势,助秦重创大漠诸部,免韶关之祸,保边境之安,任其边境军总调度使,免军法处置。
如今裴勇在家闭门思过,此事不便再寻方继元帮忙。他身份特殊,好不容易与红玉苦尽甘来,万不可再生差池。
苦思几日,仍找不到破解之法。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消息,给这困局破开了一道口子。
青益渠竣工了。
当初我为寻天蚕蛊,随秦宇恒入方国皇宫时,他便是为了与方文王商议修筑青益渠之事。彼时我并未留心,如今才知晓这青益渠乃是秦宇恒为漠城的未雨绸缪。
漠、青两城水源贫乏,漠城用水靠苏阴山冰雪融水,青城用水更是靠天吃饭。秦宇恒早已意识到,若是有朝一日,大漠诸部打破陈规,破坏苏阴山的水路,漠城水源告竭,便如一具沙躯,一击即碎。
早在他任都护之前,便大力发展青城的贸易,使得青城成为秦国边境第一经贸之城,而这也成了他与文王洽谈共筑青益渠一事的筹码。
益州河图广布,却因处于方国西部边陲之地,经贸落后,百姓穷困。若是能修筑青益渠,通两城之贸易,于方国而言,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秦宇恒早已派人修通漠、青二城的水路,只待渠成,便可解漠、青二城水源之困。
他算得很深,筹谋很远,即便再被罗氐人围上数月,漠城也不会成为一座枯城。
而这也恰巧给了我机会,从秦国漠城乘水运至方国益州,这条路便是莫凊的生路。
方国我并不熟悉,也不便带莫凊离开。于是,我找了韩侗。他并无他言,当即便应下了。
当务之急,是救莫凊出牢笼。
她是挑起两国战事的罪魁祸首,看守森严,要想救她出来,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死路。
而死路,即是生路。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假死药,不过是能让人呼吸微弱,不易察觉罢了。稍有用心的医者,便能发现端倪。但若是配上我的时静之术,一切便是天衣无缝。
上次释放时静后,许是无意冲破了某种禁制,秘术运用起来越发得心应手,全然不似以往那般费精乏力。
莫凊关在大狱最底层,即便我有秘术加身,也无法越过重重铁门进去。所幸,有秦宇恒的玉佩和军令。
自齐叔的别苑出来,我便将玉佩还给了秦宇恒。可那晚他安排人送我离开漠城之际,又将玉佩系在了我身上。秦罗之战后,他回宫复命,我们一直未曾得见。可如今,我却明白了他把这玉佩留下,恐有深意。
也许,他知道大阏氏就是莫凊,也想替莫轩保下她。但无论是从秦国皇室的角度考虑,还是以漠城都护的身份出发,他都没办法赦免莫凊。
他知道,我定不会坐视不管,于是,为我铺好了路。予我玉佩,许我去大狱,也许就连青益渠,都是计划中的一环。剩下的,便交给我来筹谋。
对秦宇恒来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莫凊手上沾着数万秦军的血,其中不乏许多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我想,他是真的视莫轩为友,也是真的同情宣伯侯一家的遭遇。
万事已俱,而今唯一需要做的,便是说服莫凊配合我的计划。
她如今恐怕是万念俱灰,不知是否还有心力与这命运最后一搏。
可我信,她会选择活。
她是个有韧劲的女子,即便是在大漠受尽屈辱,也依然艰难地活了下来。而今,自己的至亲之人就在身边,又怎会甘心带着满身污泥,缄口不言地死去。
我赌的,是割不断的亲情,是斩不断的血脉。
她为了莫轩,放我归城,亲手为自己多年筹谋添上疏漏。
为了莫轩,纵身火海,自毁容貌,不让他陷入两难境地。
若有朝一日,能与莫轩相见、相认,凭着这点希冀,她定然是要活下去的。
即便她不愿,这一次,我也会强人所难,逼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