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田中。
简从安并未走远,而是与顾畔围坐在土坑边,不时拨弄几下坑中的柴火与下边的番薯。
饱餐了一顿的小羊则在地上躺平,不停划拉着蹄子,不知在做些什么。
顾畔在给手中熟了的番薯剥皮,眉宇间是忧心忡忡,“哎!”
简从安也跟着叹了声气:“哎!”
“简师妹,你在叹什么气?”
“顾师兄,你又是在叹什么气?”
“我不知道啊,这问题不是我先问的你吗?”
“嗯,让我想想。”简从安微微垂眸,开始细细思索。
自己近来有什么烦恼的事情么?是没有完成的课业,还是近日来有所停滞的修为,还是箱笼里的糖粉快要见了底?
好像都不是。
学无止境,课业也是做不完的,前些日子她修为已臻至练气境大圆满,在触到筑基的门槛前修为提升暂缓也再正常不过。
糖粉更不用说了,她屯了十箱八箱的,一时半会儿根本用不完,就算用完了,拜托,这可是桂院哎,她直接进行一个就地取材。
简从安晃了晃脑袋,把糖粉、小点心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都给甩出去,觉得整个人又轻松上了几分。
可她的心,还是沉甸甸的,空荡荡的。
她的视线落在了小山坡上边儿的草庐上,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我是想我的小云朵了!”
好无聊,好无趣,好没劲,好想见她的小云朵。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简从安已经开始担心起了盛霂有没有口渴、有没有肚子饿、有没有被太阳晒到、会不会觉得教习太过于严厉。
盛霂要是知道了她此刻的想法,一定会说上一句,孝出强大小组大概是不需要新的成员了。
顾畔面色奇怪地看向她,问道:“小云朵,那是什么?”
“是我们新来的小师妹啦!”简从安美滋滋回道,“你不觉得小师妹软绵绵的样子,像极了小云朵吗?”
顾畔面上的奇怪之色更加浓了,“你就那么喜欢她?”
“为什么不呢?”简从安抬头看向比自己高了一截的顾畔,眉头轻皱,“不过顾师兄,看起来好像确实不太喜欢我们新来的小师妹。”
她的话语简单又直接,呛得顾畔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忙低头啃了两口手中色泽怪异的番薯试图压压惊。
“我呸,树皮味的!”
本着食物不能浪费的原则,顾畔强忍着不适将口中的果肉吞咽下肚,消化了好一阵子才缓了过来。
“问题不在于我是否不喜欢她,只是你没觉得自己的喜欢来得太过于怪异了么?”他看向简从安,缓缓开口道。
简从安的性子,顾畔是有所了解的,简单,直接,爱玩乐,但这不代表她是个没脑子、不会思考的人,恰恰相反,其本人对于各种人事物往往都是敏锐、谨慎得很。
在她身上,基本是不会出现一见钟情的情况的。
简从安早就把自己面前的番薯推得远远的,不论是生的还是熟的,听着师兄的话犹自呆愣愣道:“怪?哪里奇怪了?”
“你是不是一见到她就心生喜悦,非常高兴?”顾畔面无表情道。
“我喜欢她,所以见到她就高兴,这再正常不过了。”简从安笑着答道。
“一见不到,就非常非常想她?”
“不错,这也再正常不过了。”
“有没有那种,觉得她是自己的亲人、或者是别的什么很重要的人的感觉?”
简从安愣在了原地。
“还有没有那种,非常想把她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的念头?”
“顾师兄,你……”简从安眉宇间露出了一丝疑惑,脸色诧异,“你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准,真的太准了。
何止是一语中的,她都快怀疑自己这位师兄是跑去隔壁榕院学了猜心思的本事回来,埋在土里的拳头不禁慢慢收缩攥紧。
顾畔左右打量了一番她的样子,发出一阵苦笑:“你现在是不是对我心生不满,有了想要铲除我的念头?”
简从安下意识反驳道:“不……我不是,我没有……”
她怎么可能会那般想,面前的可是与自己相处了近十年的师兄!
顾畔一把拽过了她掩在身后的手,简从安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手中忽如其来出现的异物。
那是一把又细又短的小刀,长还不过她的巴掌,状似青叶,名字也唤做青叶,是她平日里用来完成割草课业的工具。
简从安很是无措,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取出了放在储物袋中的青叶刀。
“师兄,我、我……那个……”
击飞了那把小刀后,顾畔飞快地松开了简从安的手,并与她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无需解释。”他眸光微闪,摇了摇头道,“你问我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不用怀疑,我现在跟你也是一样的心情。”
顾畔再度叹了一口气,“我并非不喜欢新来的小师妹,恰恰相反,小羊回来后便与我传达了对她的喜爱之意,当她站在了我面前,脚下的灵田就不曾停止过欢欣雀跃。”
修行之人对自身周遭的环境或多或少地存在不同程度的感知,关联性越高、联系时间越长,那这种感知便越清晰、密切。
“小羊喜欢她,我的灵田喜欢她,我便也理所当然地喜欢她,这看起来很合理,但实际上毫无逻辑可言。”
凭空而生的情感,不让人觉得奇怪才怪了呢!
当顾畔对盛霂的喜爱与不满交织在了一起,便有了先前的一幕,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除去面前给自己带来了怪异影响的奇异因子。
无法同存,那便同死。
但他发现自己下不了手,完全下不了手,就差那么一点点。
还是,心软了。
这便是他叹气的原因。
“噢,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怕死的原因。”顾畔嘴角抽了抽,继续换了个番薯剥皮,“但那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让我难受得紧,识海里也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离谱,真的离谱。”他又啃了口手中的番薯,这次甫一入口,眉头便皱得死紧。
“我呸,这怎么还能是木炭味儿的!真是离了大谱!”
简从安不动声色地退了更远一点,试探着问道:“顾师兄,有没有可能,你觉得小师妹亲切,是有别的原因?”
“搞不好你们曾经真的见过呢?”
顾盼语重心长道:“不可能的简师妹,你师兄我天命刑克六亲,家中之人都死干净后我便来了塔里,在那之前没见过,那之后更没见过。”
他说得轻松,不带一点悲伤意味,简从安摇了摇头,上前翻出了土坑里的番薯,开始帮着剥皮。
决定好的事情,她往往不愿意多想,反复颠覆是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的。
“一个才没多大的小孩子罢了,能有多大的麻烦?”
“你说得对。”
想想好像也是师妹说的那个理,顾畔赞同地点了点头,“大不了我们平日里多看着点就是了。”
带孩子不就和种东西差不多么,他就不信,天天有人盯着,人还能长歪了不成?
“说起来,还有三个月便是招生大典了,今年的考核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简从安又叹了口气,她这会子是真的想到了愁心的事情。
闻言,顾畔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恼怒道:“你就不能不提那档子事?”
简从安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上了些许同情,“不知道今年院里会来多少学子,我们到时候是有的忙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而且,招生大典一结束,就是青云盛会了。”
想到这儿,简从安放下了手中的番薯,满面惆怅地看向了头顶的天幕,接连叹气。
“怎么,简师妹也想去青云盛会参上一脚?”顾畔噗嗤一声轻笑,没敢看她,“就你我这等修为,还是别想了。”
简从安也恼:“你我什么修为?我这个年龄练气境大圆满就很差劲?”
“不差劲不差劲。”顾畔连连摇头。
单看年龄修为层次,自然是不差劲了。
可青云盛会的来历是什么?是战时为了激励人族的英才天骄奋勇对敌。
虽然规则上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默认了青云盛会上比拼的就是个人实力,而实力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个人战力。
青云盛会如此,给少年英才进行排名列榜的青云地榜亦同,除了看年龄、修为外,还需得对众人的潜力、战力进行评估,对前五十名的评估更是严格的不得了。
“那块榜子上是有两百个人名没错,但没进前五十,又有何用?”顾畔自嘲道。
前五十的待遇,和后边的可谓是天差地别。
“你也不想想,前五十都是些什么人,就我们这样,除了种地外啥也不会的,别说前五十,对上后边儿的,也是上去送命啊。”
简从安不甘心道:“花影阁阁主的五弟子曲红酥,不也才练气境大圆满,她都能上榜。”
“织布绣花的行,种地的就凭什么不行?”
顾畔斜睨了她一眼道:“你是说小芙蓉仙?人家可比你小三岁,再说了,花影阁的人又不是只会织布绣花。”
他向来看得分明,现今已不复万年前人族上下一心的盛况,就花影阁那日进斗金富得流油的行当,暗地里眼红嘴馋的怕是有不少。
真要没点保家护命的本事,在这世道,分分钟便能给人分刮生吞了去。
“去年你就是这么和我说的,前年也是,前边五年都是!”简从安掰着指头数了一番,垂头丧气道。
“因为我挨打的多,再说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挨打。”
人挨打的次数多了,要是还想挨打,那一定是那个人有点毛病。
顾畔揉了揉发青的眼底,看着手中焦黑的番薯很是无奈,“就那么想去啊?”
他想问的本来是“就那么想去挨打么”,想了想,还是把那两字去了。
简从安心下暗念:“师兄挨打是师兄不行,不代表自己也不行呀!”
她看着远处草庐中的两个身影,眼中闪过一抹自信:“我还是想试试。”
没试过,又怎么知道行不行!
“为了请塔主出手救治荆教习么……”顾畔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沉思片刻,心下暗自念道。
荆珠遭遇的意外,众人大多都清楚,同样清楚的是桃院的医修们对她的情况也是束手无策,当日更是断言她此生再无恢复修为的可能。
真的要有可能,可能也只会落在一处——世人皆认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无踪塔塔主。
顾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轻声催促道:“那你可得加油了。”
“偷懒也偷够了,是该去割草了。”
草庐中的荆珠同样遥望着山坡下土地里的青衫少女,嘴角挂上了一抹柔和的笑容。
“虽然桂院的学子们都能算是我的子弟,但我的亲传弟子确确实实是只有从安一人。”
“塔很好,在她的修习结束之前,她都无需面对外边的那些风浪,只需要无忧无虑地过好每一天就是了。”
盛霂眼见着碧衫教习凌厉的面容染上了些许愁绪,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坐直了几分。
“只要先生在,她依然能够无忧无虑。”
荆珠微笑道:“本来是该这样的,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先前说自己不是个废人,但我到底成了个凡人。”
一样的话,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荆珠这是在告诉盛霂,她已经无法再护佑自己唯一的小弟子了。
“您不在了,塔也依然在。”
盛霂想说,您无需担心,在你们口中千般万般好的塔,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子的。
听她这般说,荆珠忍不住笑出了声,“百年,我是说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也是一样的。”盛霂继续装傻充愣。
“我百年之后,塔势必会收回我的琼珠贝,我无法将它留给从安。”荆珠沉默了一瞬,又接着道,“你知道的,百年后会是个什么情境。”
“请原谅我的私心,我必须得为我唯一的弟子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