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接受力与适应度远比我想象的要高。”
“来我这边坐。”荆珠淡淡地看了一眼盛霂,旋即视线又移向了笑得傻乎乎、也想跟着过来坐下的简从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安,可歇够了?”
“嗯嗯嗯!”盯着自家先生漂亮的侧脸,简从安不知不觉连连点头,又猛地连连摇头,“啊不对!还不够!还不够!”
“晚了,你该去修习了,课业一日不可落。”
简从安委屈道:“先生你都说了我今天可以歇一整天的!你说话不算话!”
“让你去你就去。”荆珠语气强硬,不容拒绝道。
草庐很小,很空旷,四边透风,靠近小池的一边有一方矮桌,两个草蒲团。
盛霂在草蒲团上坐下,看着依依不舍地与自己挥手道别的简从安,若有所思。
看样子,荆先生似乎是有话想和自己单独说?
支开简从安后,荆珠施施然在盛霂对面的草蒲团上坐了下来,一袭青衫曳地,与草色浑然一体。
她伸手取过一边的陶罐,依次给盛霂和自己倒了一碗泛着凉气的茶汤,举起碗喝了一口后方才开口:“心里是不是有很多疑问?”
盛霂点点头。
“是不是觉得很意外?传说中的修行圣地与想象中淡泊逍遥、远离红尘的样子截然不同?”
盛霂继续点头。
荆珠看着她问道:“那在你眼里,修行界该是什么样子的?修行之人又是什么样子的?”
“或者说,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盛霂愣然。
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的么?这个问题让她有些许的难过,一颗心止不住地悸动。
她想起了笼子外一个又一个的笼子,没有尽头的走廊,找不到出口的悬梯,令人目眩迷离的迷宫。
那会她就常常想,外边的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口干舌燥的感觉涌上喉头,盛霂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
茶汤很厚,色泽黑中带绿,汤面上浮着不少灰灰绿绿的茶梗,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碎末,卖相着实谈不上好,气味微微泛苦,还夹杂着丝微不可闻的肉桂的香气,甫一入口,又凉又呛人,口舌间似有火焰刮燎,辣得生疼。
没解渴,单纯只是人变得更加清醒罢了。
“我在话本子里看过的,无外乎白日黑夜,苍穹蝼蚁,风月佳话,阴沟笑谈。”
虽然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荆珠也没有急着打断她,而是耐心等她说完。
待她说完后,荆珠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神态放松道:“不得不说,你总结的很有意思,不过为何如此说?”
话本么,无论是凡俗的还是修行界的,她也是看了不少的。
见她这样子,盛霂放下了茶碗,双手置于膝上,清咳了两声。
她学着故事中茶楼里的说书人那般,一板一眼道:“白日白日夜寥寥,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青天白日梦数不尽。”
“苍穹是倚栏见飞鸿,误以为是苍穹。”
“蝼蚁是几多豪雄铁血消磨尽,愁风起枯叶。”
“风月是云月如烛,贪看飞花,佳话是功成名就,阖家美满。”
盛霂顿了顿,打住了话口。
“你这看的还真不少。”荆珠奇道,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这是银灵子的《青天白日录》中的片段吧?”
“先生也听说过银灵子吗?”盛霂眼睛渐亮,点头如捣蒜。
“天霄一流话本子大家,又有谁人不知?”荆珠笑着应声。
不过她不太爱看这位话本子大家的著作就是了,原因无它,正如前面盛霂所说,那是位剑走偏锋的怪人,总爱在结局趋近完满之时来点阴沟笑谈,教人心梗。
就短短五十年间,化名为银灵子的神秘人,笔下拆散的天定姻缘足有数百对,写死的角色更是不计其数,打破的风月佳话数也数不清。
其真身要是被人揪出来,怕是少不了一顿好打了。
越看越上头,越痛越喜欢,俗话不正是这般说么?
“我还以为像你这种年龄的小孩子家家,会更喜欢看一些轻松一点的东西。”
“轻松的以前看的多了,现在看的就少了。”盛霂双手托腮,“换种口味也挺有意思的,话本子里的世界到底还是美好。”
再不堪,也比真实美得要像一个梦。
荆珠神色变得严肃,她知道一些面前的小姑娘的过去,缓声诱导道:“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抛开话本子,谈一谈你眼里的世界、心里的世界。”
盛霂摸了摸下巴,移开了视线,“我从下山开始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很多世面,很难回答先生你的问题。”
除了那些在游戏中见过的大场面,她与整个天霄界之间还真没有过多的接触。
玩家们是在战场上打得热血、忘乎所以,可实际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刺激紧张的冒险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一个旁观人,最多是一个旁观的冤大头。
更别提做冤大头的那些日子里,盛霂确实是获得了微乎其微的快乐、喜悦。
她低下了头,语气沉闷道:“先生,我只是一个旁观人。”
自己来到天霄界后,过的也是平淡无波的日子。
边筝说是仙域以下第一人的大修,身边的存在也都是天资英才,然而除了在永梁王朝楚王府那次边歧为了唤醒自己而动手,旁的她还从未在睁眼时真切见过修行之人的气魄,见识过传说中修行世界瑰丽万分的气象。
“先生,我曾经有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人呢,都是些又美好又善良的傻子,他们从来都不怕危险。”
因为死又不是真的死亡,他们只是退出了游戏,换了个身份便能再次回来。
“他们勇敢,无畏,可以为了守护别人的家园奋战到底,一步不退。”
退了,主线任务就会失败,游戏关服了,他们就没得玩了。
“他们很强,团结一心,从来不求回报。”
开发商说,我让你掏钱买我的游戏仓,为游戏氪金,你还指望开发公司给你发奖励?
想都不要想!
“在梦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梦,可我还是想能够做到一气惊天地、一笔动山河的帅气地步。”盛霂的头埋到了臂弯中,声音含糊不清,“可那明明是梦,却依然不能如我所愿。”
那个梦谈不上美梦,更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梦。
“我阻止不了喜爱之人的身亡,亦再也做不到从梦中挣脱、醒来。”
荆珠凑到了盛霂的身边,饶有兴趣道:“梦里的喜爱之人,那是什么样子的?”
“是心上人吗?”
盛霂不禁哑然,先生的关注点好像跑偏了呀!
她抬起了头,看向了满脸写着热闹二字的荆珠,“先生你看我这年纪、这小身板,谈这个合适吗?”
“嗯……”荆珠嘴角的笑容逐渐怪异,“不谈现在的这具躯壳,你今年也十九了,凡俗界的孩子,这个年龄可是大多已经成婚了。”
“放在修真界来讲,虽然还是幼崽的年龄,可是有点少年慕艾之心亦不足为奇哎。”
“原来荆先生知道啊。”盛霂满面复杂,心道原来你是这样子的先生。
还有,桃李老人到底和多少人说了自己的来历啊?她可是想捂得紧紧的,不做那招风的大树。
她想扯开话题,便换了个事问道:“荆先生不爱看银灵子的话本子,那平日里都是看哪位大家的?”
“你不用害怕,桂院除了院长,便只有我知晓你的来历。”见她紧张的样子,荆珠忙开口安慰道,“至于话本子,我则是更喜欢云意先生的《天命姻缘》那一系列的。”
盛霂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云意其人她倒也晓得,是近些年来才在话本子界崭露头角的新苗苗,生生凭借一卷《天命姻缘》杀出了半壁江山,成为了银灵子的有力竞争对手。
修行者行会见热度一时不歇,后边又催促着云意编出了《天命姻缘》的第二卷、第三卷等等,依旧广受好评。
最关键的是,云意本人勤快得很,每日风吹雨打不动的一话更新,偶尔多更,到后边,卷数多得直接成了一个系列,灵石也是哗啦啦地流进他和修行者行会的口袋。
与银灵子那种懒惰的又爱让人心梗的天赋型话本子写手不一样,云意的《天命姻缘》大概是那种看了就会给人带来好心情的存在。
就连写进故事每一话末尾的偶尔加更的理由,都是一些在诸多追捧者看来甜蜜的不得了的东西。
比如,“师姐今天和我讲了三句话,是这个月来和我说话最多的一天,遂加更。”
再比如,“师姐今天和我一起习剑,日子不错,遂加更。”
再再有,“师姐为我庆祝了生辰,还送了生辰礼物,我很喜欢,心情大悦,遂多更。”
再再还有……
对此,盛霂只能总结出一句话——勤奋,是真的有用。
当然,她不是说别的,只单单在说话本子的更新频率。
盛霂心头叹息一声,她自己今年的生日愿望大概可以再多加一个“希望银灵子可以按时发布最新一节的话本子内容”了。
想了想,她还是没忍住,扭头和浑身泛着桃色气息的荆珠开口道:“先生,这世上是不存在天定姻缘的。”
“《青天白日录》里说,姻缘是说不定的东西,只要存在就会有意外,漂亮的表象都是拿来骗人的。”
“那又如何呢?”荆珠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话本子只是一种消遣,先生我年纪大了,日子够苦了,总是不愿见着更多苦头了。”
“喜欢什么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你我的看法皆无问题,我是觉着《青天白日录》不够畅快,可也不能拦着你看不是?”
听她这般说,盛霂忽地有些高兴,她在山上那会,话本子老是会被边筝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收走,像什么暴力血腥啊、胡编乱造之类的,可话本子不胡编乱造、异想天开那还叫什么话本子?
边筝又说担心自己跟着养成不好的习惯、被话本子带歪了,总是不许她看银灵子的著作,可那些无聊的风月佳话她在上辈子就已经看得够多了。
现在看来,那些美梦一样的故事,像是轻飘飘的气泡,一戳就破。
但依然是她在那些无望岁月中能看到的为数不多的希翼吧?
“先生说得对。”盛霂掰着手指头,细声细气道,“如果心上人不是单单说爱慕之人,而是份量很重的存在,那这个说法倒也合适。”
“我于梦里的喜爱之人,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子,美丽而强大,无畏而善良,她从不会主动去伤害任何人,世上没人能说她的不好。”
“你这个描述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荆珠若有所思道。
“谁?”
“洛水神女。”
“我是说,过去的洛水神女。”
听到这个名字,盛霂一阵恍惚,故事中的柳兰筠确实是和洛水神女有所关联,这么一看两者也有不少相像之处,可真相到底如何怕是只有未来才能知晓了。
为什么说是过去的洛水?荆珠看着面前没什么精神的小姑娘,若依照桃李老人的猜测,那洛水就是造成她这不幸一生的祸因。
她并非当事人,无从得知洛水的想法,身为天霄之人,更没有指责洛水的理由。
“你梦里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死了。”
死在了自己人出其不意的背叛中。
“荆先生,你后悔吗?”
盛霂转口提了另一件事,没具体说是什么,但很显然,荆珠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理了理身下的青衫,“我现今差不多是个凡人,但又不是个废人。”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出意料的答案。
爱与恨是很模糊的东西,有些时候,对与错的界限亦像雨中的泥水,交融一体,何来泾渭分明?
泥土会归于大地,雨水会回归天空,不属于原地的东西就是不属于原地,终有一天会回到它们原本该在的位置去。
盛霂隐隐约约捕捉到了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