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盛霂方才从窗外的溶溶月色中回过神来,院中榕树影影绰绰的枝叶越过淡青色纱帘间的缝隙悄俏挤进了屋内。
会发光发亮的萤石在天霄界不是什么稀罕物,它们只在成色亮度上有所区别,寻常一点的,修士人手一块,家家户户也都能装个以保证夜间的照明。
从书房顶端垂下来的笼灯中嵌着的萤石是少见的暖白色,独独产自北原的皓月萤石矿脉中的石头经过打磨发散出的才会是这种莹润又温和的光线。
她记得清楚,归羽山的山道边每隔一小段路,就会有一盏置了萤石的道灯。
微末萤火之光可否与皓月争辉这种事,盛霂是不太确定啦,心底微微泛动的愁绪和念想无不在提醒她一个被自身刻意忽略的事实。
出行两月未到,她已经开始想念归羽山,在山上渡过的日子在月色的映照下于记忆中变得分外明朗起来。
她与艾落落在一起渡过的安生日子说起来也不过五年有余,在归羽山上却也将近四年了,这会子不得不承认的是后者在自己心里亦是占了不少的分量。
她不明白的是十一年与八年,两者看起来明明没有相差多少,可为何自己始终是更对记忆里的那个身影念念不忘?
难道人总是会对不在眼前的事物更为想念?就如话本子中说的那般,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盛霂觉得这样不好,她不想要悔恨后的幡然醒悟。
苍灰色的发丝从指间滑过,心中起伏不定的是明明灭灭的愧疚与皎若圆月的霜发。
一边是血缘亲人,一边是救命之恩,两者于她皆有养育之恩、呵护之情,她无论怎么选,都是无法做到尽善尽美的。
恩情,该怎么还。
亏欠,从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法停止了。
有些无法得到同等回报的情感,像一个孤零零的车轱辘,脱离了车架,依旧要固执地向前滚动,叫人看着好笑又心酸。
室内一片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微凉的墨香。
“不过说起来,我好奇另一件事情很久了。”
收拾好了情绪后,盛霂扒拉过了褚岩的右手,捏住少年纤细又修长的指节,紧紧盯着上边缠了数圈金线的翠玉指环,好奇的心蠢蠢欲动。
“你说想替我还债,祝山部的那个族长留下来的这个储物戒里,到底有多少东西?”
“你们当初又是怎么杀的他?”
“我想收回之前的话。”褚岩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新换的袍服,语气微涩。
那是一身极为简单清爽的杏白色对襟长袍,因剪裁精致而不显得单薄,领口处缀了一小颗云朵状的珠扣,下摆处的流云纹在月光的照射下浅浅流动。
“极品云纹天丝,月光锦,冻云石,我在塔中苦干一年挣得的俸禄,怕是都换不了你这一身。”
不,怕是把现在的他卖了,都不够数。
云纹天丝,产自于高阶稀有灵兽云纹天蚕,其因身白若雾、上有云纹流动而得名,性子娇气得很,对生存幻境的要求非常高,非百花蜜不饮,非金枝桑的嫩叶不食。
云纹天蚕自身是弱得很,可它产出的蚕丝却是柔韧至极,寻常刀枪难断,水火不侵,是炼制防御类法器的上佳灵材。
但真的很少有人直接将产量极其稀少的云纹天丝制成布匹,更遑论奢侈至极的拿来裁衣了,别人千般寻万般求的东西,盛霂倒好,直接穿了一整块在身上。
月光锦,稀罕程度不及云纹天丝,由生在月色圆满之处的月光棉织就而成,色比浮月,质若轻云,同样难得。
就这样,其上两者加起来的价值还远远不及领口处的那一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石头!要不是褚岩饱读典籍,又在秘楼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也差点看走了眼,误以为那不过是颗漂亮点的珠子。
传说中九天之上云海不可知之处有奇境,浩浩渺渺天波生、霭霭云雾入看无,踪难觅,影难寻,遂世人将之唤作云天迷境。
云天迷境万年来现世次数极少,无踪塔内对其的记载与描述也甚少,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冻云石正是来自其中,亦是寻找云天迷境的重要线索。
五大宗之二的驭兽宗与凌霄剑宗,四大圣地之一的天霄学宫,近千年来便一直在寻找云天迷境的踪迹,驭兽宗太上长老更是公开悬赏与其相关的一切线索,私下里也都在寻找冻云石的下落,甚至放出豪言愿以百座城池或是数十条上品灵脉相换!
另外,他可是记得在现有的记载里,天霄界内唯一的一株金枝桑正是在花影阁中,为花影阁阁主芙蓉仙所有。
“数十条上品灵脉么?”褚岩看了眼指间的翠玉指环,心下暗自苦笑,这种对自己来讲都尚可承受的交易条件,若换成芙蓉仙和花影阁,对他们来说大概什么也不是吧……
也难怪花影阁从来没有理会驭兽宗的那位太上长老了。
花影阁的态度向来如此,想做买卖,就自己上门来寻,在自家不缺东西的情况下,还要巴巴地去给人送上门吗?
“打听消息这种事呢,向来是各凭本事的,要是想寻机缘,却连运气的尾巴都捉不到,还是早些放弃为好。”
芙蓉仙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命理连结,心缘相依,不可改也。
他又不是大善人,要是没有利益或者情分上的联系在,才懒得去管别人的事情呢。
至于盛霂衣服上的那颗冻云石,恰巧只是他缝制完杏白对襟云纹月锦袍后,觉得太过于素净,像是缺了点什么,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芙蓉仙纠结地在窗边坐了许久,从日出到日落,月辉与月锦交相辉映,他看着锦袍下摆流动的云纹,心念一动间,突如其来地认为冻云石很适合做领口处的扣子,就顺其自然地加上了。
“这小破石头和这袍子有缘。”
在亲手将之交给边筝后,芙蓉仙还特意提了一句。
但也仅仅只是一嘴,他便不再纠结这件让自己这个了不起的炼器宗师纠结了许久的普普通通的作品。
“好的。”
那会子,边筝倒是应了一声示意自己晓得了,但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怕是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起码盛霂就不知道,她捏着领口处的冻云石,瞅了又瞅,“这小石子,瞧着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呀?”
就是摸着滑滑的,凉凉的,她喜欢。
“越是平平无奇的东西,越是可能弥足珍重,你看不出它的宝贵之处,不意味着别人也不行。”
褚岩说得委婉,盛霂指尖松开了冻云石,低下了头嘟囔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说我见识少,还很弱。”
“我没有那个意思。”褚岩窘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小姑娘消沉上几分的样子,让人心头不自觉发紧。
盛霂当然知道他没有嫌弃自己的意思,自己也不过是实话实话罢了,不禁笑出了声,“为什么小岩比我还紧张?”
“我不觉得承认自身实力弱小与见识短浅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姐姐说过,学问是没有定数的东西,求一分,便得一分,我既然有修行与学习的机会,那便不会止步不前。”
“就像我的个子,也不会一直停在这儿不继续长。”
她伸手摸上头顶,斜着手掌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眼睛直视着自家惴惴不安的弟弟,说得很是认真又在理,“总有一天,我会长大,长高。”
还会变强。
盛霂稍加思索,又接着道:“不过你都这么说了,这袍子我以后就不在外边儿穿了。”
反正边筝为她准备的衣服多得是,自己也不单缺这一件,一想到冻云石背后可能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那再喜欢,也是比不过小命要紧的呀!
她不需要多余又无用的可怜,这个道理,褚岩本应是晨时出门那会就已经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经过了白日里的连番意外,心慌与紧张已经变成了无法遏制的东西。
虽然在知晓盛霂成长的地方是在玄霜宗内后,他也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庆幸不是什么邪魔歪道大本营。
至于她性子里古怪的部分,怕是得和再久远一点的过往才有所关联了。
而在知晓一手养大盛霂之人是天霄界明面上的那个仙域以下第一人之时,他心里就有了更不妙的预感,那人同时身为丹道与器道宗师,又怎能是富得流油一个词就可以形容的。
不,纵使自己再富有,怕是也无法请动同为炼器宗师的芙蓉仙亲自动手制衣的。
褚岩的不安,来自于他人对于盛霂的过分优待,那是现在的他远不能及的地步。
这个他人,不仅仅是说边筝、芙蓉仙,同样包括了盛霂口中他们两人的长姐,几乎无所不能的艾落落。
俗话说得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没有拥有就不会害怕失去。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安,所以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他已经不想再被丢下了。
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原地。
独属于少年人的猜疑心甚至让他有了很过分的想法,优待的背后是否会别有所图?
偏偏又是因着少年心态而生的自尊心,褚岩觉得自己是在为自身的无能寻找开脱的借口。
但面前和自己一般无二的纤尘不染的面容,时时刻刻都在大声地提醒着他,那些都不是能大大方方说出口的东西。
他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害怕在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里看到有所不同的自己。
迷茫的,害怕的,阴暗的,鲜血淋漓的。
得不到缓解与安抚的紧张与恐惧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它们只会在湖底不停地堆积,湖面却还依旧是被掩盖的平静与美好。
风不起,波不惊。
褚岩只能沉默。
他的沉默让盛霂误以为是囊中羞涩无法与自己言道。
“真是叫人没办法。”
见着少年略显得沮丧的眉眼,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注意力从翠玉指环和冻云石上移开,站到矮凳上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额角。
仔细回忆一下,自家愚蠢的弟弟除了力气大之外,身上好像真没别的可以赚钱的技艺,有点穷也是正常的。
她想了想自己画符的本领,又算了算各阶符篆在市面上流通的价格,轻声安慰道:“你也别难过了,你家姐姐我在符阵二道上颇有天分,等以后成了宗师,我自己就能还债,到时候还能养你啊。”
见自家蠢弟弟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不再沉默,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盛霂想了想,按住他的手又继续道:“小孩子家家的,吃软饭,不丢脸。”
“不过啊,我是你姐姐,我养你,但艾落落的软饭,只能我吃。”
哼哼哼,姐姐所有的爱和喜欢,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顶多,顶多,只能分出去一点点,就像桃子尖尖的那一点大小,不能再多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得非常认真,而褚岩只觉得自己一张脸都快绷不住了,颤抖着回握住掌心稚嫩的小手。
这都是些什么他听不太懂的词、理不明白的逻辑与搞不清楚的歪理啊!
他现在好恨自己没有早出生一年。
真的好恨。
好恨。
可爱的孩子总会有一千万种不同的方式,让自己变得非常不可爱起来,这又是因着什么原理?
阿若再从山下爬回来,刚进屋就见到了面前离谱至极的一幕,激动得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飞扑了过去对着少年的额角就是一爪子。
“不要脸啊!不要脸!怎会如此不要脸!”它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某人的无耻程度,愤怒地拍打着脚下苍灰色的发丝。
但很显然,比茶杯还要小的身躯根本无法造成什么有效的伤害,甚至在连番折腾下,白毛团子疲惫得周身都虚幻上了三分。
攻击力丁点没有,侮辱意味极强,只成功打断了正想开口为自己辩驳几句的褚岩。
“怎么就不能可爱一点呢?”
这话,他也就只敢在心里说了。
褚岩把在自己头顶乱动的白毛团子拍到桌上,对上盛霂充满好奇的视线,心中斟酌再三,最终还是轻声开口。
“杀了族长的,不是我们。”
“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