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你想要找的人。”
少年君王面色沉静,再次直截了当地回绝了黑发少女的请求。
他的眉目依旧温和,整个人平淡如水,心中纵是有所不满,也很难令人察觉。
少女皱眉:“方寸天,孤山集。”
一片青色的雀羽从她袖间滑落而出,轻飘飘地往下坠。
少年君王眼眸微眯,伸手拈过面前的雀羽,脑中回想起了月前下属汇报给自己的些许线索。
他通过祖脉间的联系,感受到了那不在此处的雀羽之主依然磅礴活跃的生机,不禁笑出了声。
他很确信道:“你没有杀了青雀。”
是没有,而不是没能。
他对能被自己手下诸灵称作灭世之魔的少女的实力,从未有过丝毫的怀疑,这只能证明,两者没有相遇。
少年君王终是长松了一口气,笑得真切上了几分,“让我猜猜,是青雀与灰鹭趁你不在的时候,为我带回了……”
“我的夫人?”他细细端详着黑发少女的神色,言说间停顿了几息。
“让我想想……或许,还有我那素未谋面的孩子?”
说到这儿,少年君王又变得不确定起来。
黑发少女神色间有所松动。
“看来是了。”少年君王微微摩挲手中的青羽,低垂的眉眼下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喜意,“所以你来这里寻我。”
“并非你捉不到他们的踪迹,只是你觉得,来我这里,是最快、最有用、最省力的法子。”
“反正无论如何,他们最终都会带着我的夫人与孩子回到这里。”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但你来得实在是太快了,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青雀他们还没能回到这里。”
黑发少女只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诺大的梧桐树顶无声无息中渐渐被阴雾所环绕。
“你要在这里等吗?”少年君王沉声道。
华美璀璨的宫殿上方飘来阴云,遮住了星辉的下落,大殿内霎时间变得昏暗无光,唯有他身上的素袍,依然泛着浅淡的金晖,耀目而温暖。
宫殿上方开始落雨。
整株梧桐树的上空开始落雨。
整个无边无际的栖凤天,此刻,开始迎接阴雨的到来。
黑发少女用实际的行动回应了少年君王。
君王披散在身的长发无风自动,发尾却是带上了几分属于茵草的碧色,几分取自群山的青,还有几分浮于流水的翠意。
他微微挑眉,看向少女身后比墨色还要浓厚冷然的阴云,道:“一定要这样子做么?”
它们悲恸欲绝,哀声连连,挨山塞海,涌动不歇。
他听不懂它们的哀嚎,但是他知晓,它们的泪一旦彻底落下,会是无比惨痛的事情。
是个泥人都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向来自傲的君王。
只是,他在未知未明的力量面前,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礼貌。
“异界之子,我已几次三番地纵容你私自带着我的家人离开,你却从未曾告知过我缘由,你是否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不是你的家人,那是我的。”黑发少女冷冷道,“理由,你要什么理由?”
她说得毫不客气:“是你没用,还是因为你该死?”
“你死了,我就不需要找任何借口了。”
纵然她这般说,少年君王立于桐木之顶,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不喜不悲。
他轻声道:“怎么会呢?”
“异界之子,你可知这三年来,我为你们挡去了多少的追杀?”少年君王的神色认真了起来,凝视着黑发少女虚无缥缈的影子。
“她们跟着你,过得并不好,这次你们离开了方寸天,九天十地间已少有你们的容身之所。”
“可是你让人带走了她们!”黑衣少女开始愤怒,正是面前的恶鬼,打破了她们得来不易的平静。
“你趁我沉睡之时带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我于你不在的时候带回了我的珍宝,这很公平,我并无任何错谬之处。”少年君王道。
“异界之子,她们从来都不属于你,过于执着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黑衣少女脸色阴沉得可怕,怒道:“她们同样不属于你,恶鬼。”
梧桐神木在阴雨下寂静无声得可怕,少年君王定定地看着她身后的黑影,听着脚下传来的哀嚎,沉默了许久。
终是有人先退了一步。
“你要如何?”
“我要带她们走。”
“可你带着她们,还能去哪里?还有什么地方是你们的容身之所?”
黑发少女说得理所当然:“回家,自然是去我的世界。”
少年君王的眉拧成一团,开口质疑道:“你口中的世界,是那个只有汪洋大泽的世界,还是那个焰海连绵的世界?”
“还是那个疫病泛滥的灾厄之地,或是那个无光无灵之所在?”
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无需告知你。”
“但我却无法放任我最重要的人去与你一道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异界之子,你的爱,太过于自私。”
黑衣少女不为所动,“我从来都是如此。”
她从来都是如此,那又何须外人道?
少年君王若有所思,“那你可以直接带走她们,又何必来寻我?”
“只因我心未改。”
黑衣少女回答的很干脆。
“为了未来许下的每一个约定,艾落落誓杀青络。”
被少女唤做青络的少年坐回了独属于他的王座,无视了大地的惨状,“可现在的你做不到。”
“所以,你要记住我的名字。”黑发少女答道,“艾落落,我叫艾落落,总有一天,我会除去所有你的存在。”
“你这个不曾懂得何为爱的恶鬼,我不允许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青络挑了挑眉,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我还以为你现在就会与对待别的世界那般,直接毁去这里。”
他没有反驳艾落落口中的称谓,只是觉得很新奇。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而这里于我而言,有罪的只有你。”艾落落没有犹豫,说得飞快。
青络仔细回想了一番,道:“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九天十地再也没有比我更为仁慈的主宰了。”
“而且,明明,现在的你……”
“看起来才更像,一个恶鬼。”
一个求而不得、执迷不悟、疯魔成狂、手中罪孽累累的,恶鬼。
“你会有报应的,艾落落。”
“放手罢,异界之子。”
……
……
“灰鹭大人,可否将那孩子交予我?雀最是会讨孩子欢心了。”
有着宛如碧玉般眸子的男子微笑着从愁眉苦脸的灰鹭怀中接过了闹腾不已的幼子。
见他稍加安抚,幼子便不再闹腾,领头的灰衣人满面诧异地瞧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青雀,可以啊,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灰鹭大人说笑了。”青雀笑着应道,却是话头一转,“大家赶路时日已久,是否要停下稍作休憩?”
被他这么一提醒,灰鹭转身打量了一圈身后面露疲态的众人,稍加思索道:“也是,此行于方寸天回返栖凤天实在是路途遥远,星海之中危险重重,还是得多加注意。”
“前面,就是无垢天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黑鸩摘下了兜帽,他的视线落处却是一片空寂的黑暗,比虚无更虚无。
星星不曾存在,星辉自然便不曾存在。
“那个只有白日存在的世界啊……”
灰鹭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亮堂倒是亮堂得很,只是我很不喜欢。”
“这是自然,任谁见多了栖凤天的星夜,怕是都难再看上别处的天幕了。”青雀微笑道。
“好小子,就你会说话!”
灰鹭大笑着拍了拍比自己矮上大半个头的后辈,见他怀中的幼子已是闭上了眼,是与在自己怀中截然不同的乖巧模样,再次啧啧称奇。
“罢了,我们过去看看。”
瞧着众人跟上了领头灰衣人的步伐后渐向前行,青雀却是停留在了原地,与众人拉开了一段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的距离。
他盯着怀中既熟悉又陌生的稚嫩面容,心下感叹无限。
“是啊,这种事干得多了,可不就熟练了么?”
……
……
“我们该上路了。”灰鹭与众人提醒道,“若时间有所延误,我们不好与君座交代。”
他环视了一圈身周,默数了一番人数,微微皱眉,“青雀人呢?”
另一黑衣仙侍微微俯身,恭敬答道:“先前见着青雀大人一直在附近游逛。”
灰鹭不满道:“怎么没人跟着他?”
“说了多少次了,外边儿不同于族地,总得小心谨慎些。”
“青雀大人带着小殿下,我们不敢上前打扰。”黑衣仙侍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沉沉道。
灰鹭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他眼里,他那后辈,大概是哪儿都好,就是不知为何,为人总是过于谦卑。
过于谦卑不同于过于自傲,后者若没有骄傲的本钱,只会徒增他人的厌烦。
但若一个人拥有了足够值得骄傲的本钱,却还依然维持着过分谦卑的模样,难免让人在面对他之时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疏离感。
疏离感多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便会越来越大,加之高等的灵族本身就是领地意识很强的存在,多种因素累加之下,总是温和有礼、爱笑的青雀却是比之威严的灰鹭、阴冷的黑鸩更招仙侍们的惧怕。
灰鹭说不清这样子到底是好是坏,他只是觉得烦闷,这烦闷也不知是长途跋涉得来,还是因着眼下自己看好的后辈与此行的另一重要目标失去了踪迹而来。
他取了族内特制的传讯玉简,想要试着联系上青雀,让他赶紧带着君座的孩子从犄角旮旯的地方跑出来,然后众人快些回到族中,交付任务后该领赏的领赏,该歇息的歇息。
不要再在无谓的地方浪费时间了,灰鹭这般想着。
然而,传讯玉简的另一头毫无反应。
灰鹭愈发烦躁,心中不好的预感在见到后排某一个神色间写满了慌乱的黑衣仙侍时,更是攀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厉声呵斥道:“灰九,你鬼鬼祟祟的是在作甚!”
“上前边儿来!”
见他开了口,被唤做灰九的黑衣仙侍不敢耽搁,赶忙上前,拜倒在地,双手哆哆嗦嗦地举起一物。
灰九嗫喏不安道:“灰鹭大人,我……啊不、是属下、方才在那边的空地上小憩时,捡到了此物。”
取过了灰九手中之物,不用确认,单单看碧玉简最上面闪烁着的自己的名字,灰鹭都能知道这是何物了——正是本该呆在他那得意后辈身上,独属于青雀的传讯玉简。
他恍恍惚惚中看了几眼头顶的三轮白日,只觉眼前一黑,心下高呼哀哉!
……
……
“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如此轻易地便带走了你?”
青雀对上了怀中稚子一片死寂的眸子,微微一笑道:“几百次过去了,他们依旧还是不长记性,总是如此容易便轻信于人,也没有什么未雨绸缪的危机感。”
不过想想也是,一群早已设定好了模样的人,再经过千百次,怕是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生硬,死板,固执,不可改变。
就像是话本子中写的那些,名为命中注定的东西。
“但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竟然又再次见面了。”
“我原以为,命运不愿意再满足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机会。”
空气中一片寂静,没有人能回答他。
“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很惊讶,随即看到怀中之人略显红润的面色,伸手戳了戳她很是圆润的脸颊,大笑出声。
“险些忘了,你这会怕是还开不了口,身子骨也还没到那般糟糕的境地呐!”
小姑娘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只睁着眼看他。
青雀极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收好了手中剩下的银针,“你说,你要是每次都能像现在一样安静乖巧,那该有多好?”
“小孩子家家的,乖一点,就能少吃很多苦头,尤其是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怪惹人心疼的。”
那双比碧玉还要明丽青翠的眸子此刻似乎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的声音极轻极轻,轻得像是羽毛轻轻落草尖,又像是只存在于他的心底。
“抱歉了,我的小云朵……”
“我已经输了四百九十九次,你知道么,我真的真的很想赢上一次……”
在这命运的游戏里。
只要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