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歧最后还是被披着蓝松花厚袍的妇人拽进了屋中。
余醉把人拉到火炉边坐下,取了干燥厚实的绒布拂去了他面上发间堆积的雪晶,又转身进内室端了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水出来。
边歧任由妇人擦拭着自己的发,端起了面前的蓝松花瓷碗呆愣愣地望向窗外的风雪。
在这种地方,灵力是能省则省,北原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任人有通天修为,使一分灵力,北原便取三分,使三分,北原便取九分。
想使十分力,那就要看是修者的速度快、还是北原之下那大阵抽取灵机的速度快了。
瓷碗中盛着的就是烧开的雪水,加了些许黄姜碎,去寒去湿,闻着就辛辣且刺鼻。
因着至阴灵体的存在,边歧其实并不怕冷,至阴至寒之息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小菜一碟,但被糖块那么大的冰粒挟着风刃接连不断地打在身上,到底还是会痛的。
眉间清冷易拂,心上寒霜难却。
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感受着从掌心传来的阵阵暖意,边歧还是觉得,有一些冷。
他怔怔地透过光滑的冰窗,看着身后为自己重新束发的身影。
厚厚的蓝松花袍子看起来已经很旧了,满是缝缝补补的痕迹,上边儿大朵大朵的蓝松花纹瞧着又艳又俗,花蕊处的金线亦有很多处的脱落,有的微微泛黑。
可妇人生得实在好容貌,这袍子穿在她身上,反倒是添了许多祥和朴素的意味,令人躁动的一颗心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没人知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雪原,又是因着什么,选择在小镇上定居,但边歧不敢不敬重她。
或者说是,敬畏她。
只因为她的一个名字。
白发少年尚且带了几分稚气的俊美面容上显而易见地出现了几分茫然之色。
他慢慢地饮了几口碗中的姜汤,神色郁闷道:“醉姨,流光好像做了错事。”
“小光又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不妨说来听听?”余醉端详了好一会少年整整齐齐的发顶,对着冰窗中的他笑盈盈道。
白发的小少年少见地红了脸,“我……我……”
好半会,也没能说出话来。
美妇人倒也没取笑他,只是见他这副模样有点稀奇,调笑道:“昨日里老秦说,有小老鼠叼走了他那后厨的蜜罐,小光可是见过那小老鼠了?”
边歧静默不言。
众人都是一个街上的街坊邻居,少年又是诸人一起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他的性格行事都是熟得很,今日的行事又如此突兀,事情到底如何并不难猜。
“你现下因何而羞愧?”余醉叹了口气,问道,“这不像你。”
往日里边歧的为非作歹,街上众人并非不晓得,只是他既有那等不被人当场逮住的本事,大家便也都由着他去。
凭本事来,凭本事去,凭本事得,凭本事舍。
这就是属于北原的一小部分规矩,小镇上的大家,亦都默许了它们的存在。
今天小镇上的谁家中没粮了,去别家的锅里舀一勺后还能蹦蹦跳跳地离开,这叫凭本事得。
锅里能有足够多的粮让别人舀,待完事了锅没被端走,自己也能吃个饱再睡个好觉,这叫凭本事舍。
边歧听到余醉问他,稍微沉默了一下,抿了抿唇道:“醉姨,你有亲人吗?”
他会这么问,是因着流水街上的诸多人家中,只有余醉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就连那平日里孤零零的胖厨子,到了入夏时分也会有侄儿来陪他些许时日,在秋前方才离去。
余醉按着他的肩,一对细眉变得柔顺了许多,“以前是有的,现在大抵是没有了。”
“小光,你知道的,我辈修习之人需得辞八苦、别凡俗,方得入仙门。”
“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醉姨在选择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
边歧放下了手中的瓷碗,转身看她,强作笑颜道:“那无关紧要的事情又是什么?”
“对我来讲,是除了吃饭和活着外的所有事情。”余醉答得轻松,对上了少年的视线,“小光,这是在修行上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情?”
她知道面前之人到底拥有如何惊才绝艳的天赋与远超同龄人的心智,但无论如何,若非断情绝性之辈,尽然逃不过八苦之劫。
真真遇到了,原先再冰雪聪明,也是有越陷越深的可能。
倒不如说是见得越多、想得越多,便陷得愈深。
“并非修行上的困惑。”边歧摇了摇头,否定了余醉的说辞。
他迟疑了会儿,声音闷闷道:“醉姨,流光多了一个妹妹。”
“你不开心?”余醉有些许的讶然。
在她的印象里,面前的少年平日里虽然是顽劣了一些,但总的来说,绝非善妒性恶之人。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不喜欢她?”
“喜欢,如何会不喜欢?”边歧更加郁闷了,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袖摆是越看越烦,“她的身子骨不好,先前被家中长辈送到了山上,流光常常相伴于她。”
要是不喜欢,又何来日日夜夜毫无怨言的悉心照料?
“那你又因何烦恼?是她不好么?”
被余醉这么一问,边歧还真认真思考了起来。
论吵闹程度,小盛霂绝对是最安静的那一个,安静得快要没了声息的那一种。说她不乖巧么,这几天看下来,也不是会给人添麻烦的样子。
除了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外,好像还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那问题到底是出在了哪儿?
边歧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苦恼道:“好像没有什么不好。”
“流光身为兄长,待她亦是极好,可偏偏小妹不领情,故而烦恼。”
余醉也是沉默了,愣了愣才道:“她为何不领情?”
“流光不曾知晓。”
对话进行得不太顺利,再加之边歧僵硬的言辞和神色,余醉却越发深觉事情的严重性。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平日里极善言辞、不在乎脸面的人,如此困惑纠结,甚至难以启齿?
余醉思索了一番,换了个问法,“你为何在风雪未歇前下了山?”
边歧答:“去百味阁寻秦叔。”
“寻老秦有何事?”
“向秦叔换一些玄霜花蜜。”
“你昨日里不是都给取走了么?”余醉奇道。
边歧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还向老秦要?”余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这个又是做什么?”
边歧答得艰难:“小妹病重,能入口之物不多,大多苦涩不堪,流光便想着为她寻些味甘之物。”
“再来寻秦叔,是因为我把玄霜花蜜摆在了她面前,她却不愿意吃。”
闻言,余醉的眼睛瞪得老大,手猛地往桌上一拍,“为什么不愿意吃!”
“小妹说,那并非流光所有之物,流光不能擅自替他人做主。”见美妇人激动的模样,边歧不禁苦笑出声,“还出言指责我等皆为强盗山匪之辈,故而不解。”
“可流光实在是无法,小妹已有数日未曾进食。”
边歧是能够看得出小姑娘对于玄霜花蜜的那一点点心动的,这好不容易有了个她可以接受的吃食,自己还得赶在兄长回来前骗她吃下去,这能不着急么!
“这个数日,是几日?”余醉面上的神色有些复杂难辨,“小姑娘家家,又是什么修为?”
纵使靠在火炉边上,这会子边歧都觉得后背发凉,遂起身,顶着美妇人阴森森的眼神往后退了数步。
“应是三天?”边歧的手按在了石门上,咽了咽口水,不确定道,“修为的话,肉体凡胎,尚未引灵入体?”
余醉的眼神极有压迫力,她看着靠在了门边的白发少年,似笑非笑道:“小光啊,你们管这个叫——待她极好?”
“是你醉姨我听错了还是我听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美妇人面上的柔和笑容不再,冷笑着伸出了手。
“不过呢,醉姨还是很高兴的。”
见无论如何也推不开身后的石门,白发少年嘴角耷拉了下来,转身小小声问道:“醉姨在高兴什么?”
“孩子大了,终于知道不好意思四个字是如何写的了。”
……
……
瞎子又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和糖块,痛苦不堪地捂住了耳朵。
“哑娘哑娘,你说阿歧那混小子到底是哪儿想不开,要去招惹那个疯婆娘?”
哑娘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捏着手中的糖块,只在瞎子提到疯婆娘三字时看了他一眼,目光沉沉。
桌上凝固好了的糖块从边边角角处开始逐渐融化。
空气中弥漫着眼泪的潮味、腥味,伴着糖块上滋生的甜蜜至极的腐烂气息,静悄悄地沉进人心底。
瞎子心下一惊,忙凑到她身边。
他取走了哑娘手中的糖块,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枝头上初绽的花苞。
纵使雪原上已许久不曾有过春天的来临。
他一只手捧着哑娘的脸颊,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发,她的眉,她的眼,声音轻轻。
“是瞎子不懂事,是瞎子说错话了,哑娘莫生气。”
“生气容易长皱纹,那样就不好看了。”
瞎子张开了双臂,抱住了任他如何哄都不为所动的哑娘。
哑娘的面容依然平静非常,身上的红围裙是一样的柔顺服帖。
她看起来不像生气的样子。
瞎子抱着她开始哭,他的眉间添了十二分愁与怒,是再多再多的甘味也化不开、冲不淡的恨与悔。
那些东西从始至终都不属于他,可他依旧好痛苦。
“哑娘,我的哑娘,我最爱的哑娘。”
不要再哭了。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
……
“先生,醉娘因何而怒?”
黑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石碗,将口中的碎骨头尽皆嚼碎吞咽入腹后方才开口对着窗边的紫衫男子问道。
“因为凡人不吃饭,就会死。”紫衫男子答得言简意赅。
黑衣男子很是不解:“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别人死不死,又不关她的事情。”
“你可以当面去问她。”
听着耳边传来的声响,黑衣男子连连摇头,“那我可不敢。”
“不敢就对了,你先生我也不敢。”
紫衫男子沉默了会,看向手边石碗中的碎骨头,开始纠结到底是吃下去折磨自己,还是选择不吃、然后等着别人来折磨自己。
其实吧,他还是挺想,有人敢于尝试一下的。
只要那个人不是自己就好。
紫衫男子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看向吃得很香的小徒儿,别开了眼,将碗中的碎骨头都倒到了小徒儿的碗中去。
黑衣男子也是懵了,“先生今天也不吃啊?待会又要我自己一个人出去寻吃的啊?”
“先生真不是我说,你这样老是不吃饭,不出门,还要等着人给你送吃食。”他的眼神中带了几分嫌弃,扒拉碗中饭食的速度却不见慢,口齿不清含糊道。
“时间长了,大家伙儿会瞧不起你的,真的。”
“要么闭上你的嘴,要么我敲断你的腿,让你去和她做伴。”
“别吧先生,真不至于。”黑衣男子翻了个白眼,“我又没有醉娘那等神通,没了腿还能跑跑跳跳,你真敲碎了我的腿,就等着灵力枯竭得不到补充、又吃不到饭,得个被大阵活活吸死的下场!”
“不过有件事我好奇了很久了,先生你知道吗?”
赶在先生发怒前,再抛出一个问题堵住他的嘴,这事,黑衣男子表示自己很熟。
紫衫男子不耐烦道:“问。”
“余醉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赶到这里来?”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她那么强,若是没有做错事,为何要逃来这里?又有谁能把她逼到此处、不敢再踏足外界半分?”
“她没有错。”紫衫男子收好了面上的不耐烦,淡淡说道,“你以为谁都如你我二人一般,是做错了事,才如丧家之犬一般的逃窜,又在这等苦寒之地苟活?”
“这个镇子上,有错的只有我与你。”
黑衣男子讷讷道:“那他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罪?”
“他们留下来是为了赎罪。”
“没有错,又何来的罪?”
“他们认为自己有错,就有了罪。”
黑衣男子不解,正欲开口再问。
风雪中,依稀传来了糖铺中哑娘的低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