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算盘当海盗, 一半是形势所迫,一半是自愿的。
他叫黑光祖,祖籍在贵州, 二十年前, 云贵土司叛乱, 连累全家逃到江南, 落地生根。因家中小有积蓄,让他读了几年的书, 考童生还算顺利, 等到考秀才的时候,实在考不上。
江南文气太盛, 用后世的话来说,内卷得太厉害, 连街边的小贩都能背两句诗。
真他妈考不上。
只好作弊, 可手段不高明,被发现了, 直接革去功名,断了科举路。
黑算盘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完蛋, 心一狠, 直接加入了海盗团, 烧杀抢掠, 日子比当穷秀才爽得多。
唯一的缺点,就是顶头上司陈独眼不好伺候。
自大多疑, 猜忌防备, 二人面和心不和好几年, 终于爆发了。
陈独眼是海盗头子, 大部分手下对他忠心耿耿, 可黑算盘也不是吃素的,他中饱私囊,暗中拉拢了一些不满的人,偷偷开辟了几个岸上联络点。
东渔村入伙就是他的计谋。
先拉一伙人,骗他们入伙干了,然后威逼利诱,告诉他们你们已经手染鲜血,回不到过去,不再是良民,再说跟着我,日子过得比打鱼好得多。
双重威迫之下,大部分渔民只能选择入伙。
这次以拜妈祖为由,骗来西渔村的妇孺,挟持为人质,逼迫西渔村并入自己的团伙,也是一样的手法。
一开始,黑算盘还真以为时来运转,刚得了人,马上就有船来。他以为是哪个商人的货船,毕竟渔村港口极小,等闲不会有什么大船来。
所以杀船夫时,也没想留活口,剁了就剁了。
谁知道引君入瓮的局摆好,一交手,居然好几个是练家子。他这才觉得不对,派人联系县城的眼线,得知竟然是京中的贵人。
这可捅了马蜂窝。
陈独眼的势力,只能算中小型海盗,离大海盗还远着呢,黑算盘又哪来的资格和官军叫板?
但不做点什么,就是等死的份儿。
而他这个人,很有一些豁出去的劲头,当初科举不成,直接做海盗,这回刚扯起旗子,就碰上硬茬,也没闻风而逃,反而琢磨起来。
“我也是为大家好。”黑算盘苦口婆心,“我们跪地求饶,官老爷就会大发慈悲放我们一马?别忘了你们是为什么才会跟我,还不是苛税猛于虎?辛辛苦苦出海捞鱼,赌上命挣的钱,官老爷手一抬就抽走大半。”
两个渔村的青壮都沉默了。
日子过得下去,没人想落草。可捕鱼本就辛苦,时常遇到天灾人祸,官府却时不时收税,实在难熬得紧。
黑算盘又说:“我们也不必做别的,把人请过来,好好商量,指不定能有个好结果。”
两个村长沉默对视。
西渔村长:你可把我害苦了。
东渔村长:咱们没有别的出路啊。
两个老人彼此瞅瞅,叹口气,各自回去劝说了。
片刻后,回来说,同意黑算盘的计划,但绑架人质一事,两个村子不参与,要去也是黑算盘的海盗手下去。
黑算盘一口答应,心里冷笑:上了贼船,还想要贞节牌坊?到时候,由不得你们不跟着。
但面上却说:“县城总有武备,不可赤手空拳,我有一些兵刃,你们自拿去。”
寻常百姓之家,一个铁锅、一把铁刀,就是了不得的财产了。可海盗却浑然不把刀剑当回事,他们最想要的是火器。
可惜,火器营的门守得越来越紧,就
算是大海盗也没什么门路,实在弄不到。
要是能搞到手,别说一个县城,打到府城都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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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程丹若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外头一阵喧闹,还未回神,只见紫苏匆匆忙忙冲进屋,表情惊恐,声音变调:“姑娘,倭寇来了。”
程丹若一下惊醒:“什么?”
“方才张管事出去打听消息,说街上乱糟糟的,县太爷从县衙后门跑了,倭寇打进来了!”紫苏说着说着,差点崩溃。
她在陈家后宅安稳过了十几年,头一回出远门,没来得及感受旅途辛劳,先是遇见倭寇,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县城被攻破了。
倒是程丹若稳得住,立即披衣穿衫:“把钱袋子拿上,我的药箱给我,其他东西不要了。对了,再拿点糕饼收好。”
古代不比现代,很少有人能安稳过一辈子。
天灾人祸,会隔三差五找到头上。
倭寇攻占县城,夸张吗?一点也不夸张。
打到南京、北京都出现过,何况只是占据一个小小的盐城。
不要问守门的官兵在哪里,也不要问为什么无人防守,答案实在简单。
跑了呗。
程丹若收拾好东西,立即奔去晏鸿之房间。他也听说了,面容失色:“怎得攻入县城了?”
“理由不重要。”她单刀直入,“就怕是冲着我们来的,先避一避,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人太多了。”
晏鸿之反应也快,挣扎着起身:“是这个理。”他马上道,“县里的豪族是哪一家,他们必是有护卫家丁。”
一个县衙有多少人?林林总总,可能有两三百。
但除却县令、县丞、主簿之类的官,具体办事的六房书吏(即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吏典),跑腿、值班、跟班的,厨子、更夫、巡逻的,真正能干架的可能只有班房的差役。
这部分人被分为三种——壮班,负责值堂、站班、捕盗;快班,管缉盗和维护治安;皂班,仪仗护卫队。
他们之中,媚上欺下,狐假虎威,收保护费,搜刮民脂民膏的废物,占了起码一半。
能在倭寇打上门的时候,站出来的人,恐怕不足五指之数。
相较而言,本地豪强大族养的家丁护卫,可靠程度远比县衙来得高。
程丹若没有选择,肯定跟着晏鸿之:“从后门走。”
幸好,留下的护卫战斗经验不多,也负了伤,却是出自谢家,忠心与能力毋庸置疑。不管伤得多重,这会儿都穿戴整齐,预备一战。
听他说要去投靠本地豪族,也无二话,立即前去准备。
可别忘了,黑算盘在县衙有奸细。
今早,天尚蒙蒙亮,城门刚开,他就带着手下扮作脚夫,三三两两混入城中。而后汇集到县衙,由几个凶狠的倭寇开路,长驱直入。
值班的差役根本不敌,丢盔卸甲,屁滚尿流。
县令根本没起床,听说倭寇打了进来,从老婆床上爬起来,捞起印鉴和家中的财货就跑。
不到半个时辰,黑算盘就带人占领了县衙,自奸细口中问出他们的落脚点,水也没喝一口,马上带人过来截杀。
正好堵住晏鸿之一行人。
护卫道:“出不去了,只能据栈而守,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晏鸿之作为主心骨,虽然咽喉肿痛,头晕目眩,却不能回去歇息,稳坐堂中主持大局:“按你们说的办。”
这两日,护卫们也不是光养伤不干活,自县衙弄了些刀剑弓箭备着,
现在便派上用场。又找来桌椅水缸,堵住大门和后门,不让倭寇破门而入。
“程大夫,你那里可有见血封喉的毒药?”李伯武走了,留下的护卫中就以一个姓赵的护卫为首。
程丹若说:“砒-霜。”
一个好大夫,身上不止要带刀,也要带砒-霜,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劳烦取来给我。”
砒-霜化水,涂抹箭头,杀伤力大幅增加。
程丹若想了想,招来紫苏和墨点,径直进了谢玄英的房间。她说:“墨点,你拿一件谢公子的衣物给我。”
墨点是晏鸿之的小厮,虽然不知程丹若何意,但多日相处下来,双方自有一番信任,便依她所言,开了衣物箱子,取出一件天蓝色道袍。
程丹若接过穿上,果然袖口和衣摆长了:“紫苏,拿针线,给我缝上。”
“是。”紫苏脑子乱糟糟的,吩咐她做事本能应下,自荷包中掏出针线,捏出几道褶子,快速缝合,缩短了袖长。
衣摆亦然,在腰间多折几层,将曳地的袍子缩短。
而程丹若拔掉发簪,梳理自己的长发,等紫苏改完衣服,便道:“替我梳一个男子的发髻。”
紫苏明白了:“姑娘想扮作男子?”
程丹若点点头,没有解释,要墨点再拿发簪和玉佩来,照着谢玄英的打扮给自己收拾了一身。
揽镜自照,道袍虽然缝了几道,可折痕明显,很难瞒过人。
她想想,很快有了主意,回到自己房间,取出先前的斗篷披在身上。
此前回到客栈,她就想将斗篷归还,但谢玄英说:“这是新做的,程姑娘若不嫌弃,先拿去用就是。”
秋天气温降得快,下船时以为就住一两天,行李都在船上,夜里一降温,几件薄衫真撑不住。
程丹若忖度着,想他也不要别人穿过的东西,就收下了,让紫苏趁着煎药的功夫改了,倒是十分合身。
这会儿,薄绸斗篷罩在外头,里面不合身的道袍就看不出问题。
鞋履倒是没换,出门在外,穿的就是靴子,只样式朴素些,同衣物的华贵程度不符。可倭寇出身草莽,估计也分不清料子好坏,姑且这样罢了。
回到大堂,晏鸿之见她换了谢玄英的装扮,一时怔然。
“我想,应该没人知道谢公子去了哪里。”程丹若解释道,“最坏的打算是我们抵挡不住,他们冲进来抓人,若两个主子都在,便不会再去搜寻谢公子了。”
晏鸿之深觉有理,但却道:“程姑娘,他们要的人是我,你不若扮作丫头,想来不会与你为难。”
这办法,程丹若也想过。
她并没有伟大到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冒险。
可是,倭寇见了女人,会放过她们吗?
不会。
他们糟蹋丫头毫无负担。而女人一旦失去贞洁,在古代就等于可以去死了。
冒充谢玄英则不然。
他是贵人,倭寇不敢杀他,待价而沽,反而能保全她的安危。
“老先生,现在是大家同舟共济的时候。”上述所思所想,不便直言,程丹若还有更充分的理由,“一人退,就有万人退。”
晏鸿之默然,不再说话。
她看向护卫们:“从现在起,我就是谢公子。离开的人是李护卫,他去城中找大夫了,其他少了的人,全都死了,明白吗?”
护卫们首要保护的就是谢玄英,见她主动替身,自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下。
程丹若又道
:“这不是万全之策。之前逃走过两个人,你们必须在他们冲进来之前,射死两个见过他的人,才能瞒天过海。”
赵护卫拱拱手:“程,不,公子放心,卑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