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制的变化, 引得许多人心思浮动,但暂时和程丹若没有关系。
她继续保持两份工作的轮班,一边在安乐堂培养人, 以《赤脚医生册》为基础, 填鸭式管束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一边在皇帝面前当壁花。
今年上班现在四月份, 三个多月的时间, 她在皇帝跟前『露』脸十多回,却只在他询问时,方才回过一句“不爱做梦”。
其他时候,都是“见过陛下”“是”“臣告退”。
无她多么郁闷李的田, 无她多么好奇“二江”是谁,她都没有问过任何一人关的事。
——任、何、一、人。
慢慢的,她似乎有点理解谢玄英了。
在宫廷生活久了, “心”二字会刻入骨髓, 睡觉都睁着半只眼睛。
但这份谨慎显然是正确的。
程丹若发现,自己随侍圣驾的时间变多了。
四月,百花盛开。
皇帝去西苑赏牡丹,预备作画。石太监便叫上程丹若, 令她捧印鉴随行。
微风和煦,牡丹娇艳,碧波随着蜻蜓的蹁跹, 『荡』开一圈圈涟漪。
身着青绿『色』袄裙的宫人们捧笔墨纸砚,高大健壮的太监举着遮阳的伞盖,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
天蓝如洗,白云时而舒卷。
真美。
在这里,看不现代化的垃圾桶和天线, 没有人会拿出机拍照,也闻不摊子上烤热狗的香气,自然的风景是天然的画布,而人是最好的点缀。
天然的浓艳与人工的巧丽融合为一,难分彼此。
程丹若的心弦微微松弛,但很快死死绷紧。
虽然现代的景区很嘈杂喧闹,可怎么叫怎么笑都没人管,在这里,谁敢试试?
愉悦是属于帝王的,底下的人什么也没有。
不过,程丹若察言观『色』,提醒自己『露』出一丝浅笑。
轻轻的,舒展的,淡淡的笑容,抿着嘴,好像心底透出的怡然,一股闲适恭敬的笑,仿佛脸上刻着一句发自肺腑的恭维——多亏了圣明天子,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也有福气享受此等美景。
要笑成这样可不容易,多一分便刻意,一分就冷淡。
程丹若着镜子练了几百次,肌肉形成记忆,才能条件反『射』似的笑出来。
假不假不知道,反正皇帝挺开心的。
他由人服侍着调好颜料,在纸上落笔作画。
平心而,画得好像挺不错的。
石太监拍了一串马屁,什么“气韵生动,恰如石老而润,竹藏风雨,浓艳处见芬芳”云云。
程丹若不懂画,保持沉默。
皇帝画完了牡丹,左右看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问:“大伴觉得,何处需要添笔?”
石太监仔细瞧了瞧,笑道:“既有蝴蝶,何妨有蜜蜂呢?”
画花没有蜜蜂和蝴蝶,等于冬天只有梅花而无雪,必须要互衬托才有意境。皇帝已经画了蝴蝶,若嫌不足,于花蕊处添半只蜜蜂,也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仍旧沉『吟』。
看来是不满意了。
李太监趁机上前半步,笑说:“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既有百花之王,何妨有艳冠之佳丽呢?”
说人话,画个美人,比如贵妃,怎么样?
皇帝一笑,似有意动,但犹未动笔。
大看向程丹若。
她垂眸,一声不吭。
皇帝点名了:“程司宝觉得呢?”
“回陛下的话,臣不懂画。”她没给皇帝问“随便说说”的机会,直接答,“不知道该添什么。”
皇帝哑然,摇摇头,说道:“你还真是实诚。”
“臣才疏学浅,实在惭愧。”她适时『露』出一丝赧然。
皇帝反倒笑了笑,宽容道:“尺有所短寸有所,无妨。”
程丹若适时『露』出一丝松口气的表情,退下了。
皇帝在心底暗暗点头。
其实,程丹若是大夏第一个立下军功的女官,恩赏了,难以现圣贤之君的赏罚信明,恩赏要多,实在也多不上去。
司宝女官一职,权力不大,却是御前近侍,面尊贵,是最好的选择。
但作为掌管御玺之人,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却非常考验忠心。
皇帝不了解程丹若。
虽然她开解荣安,机敏善变,治疗时疫,妙回春,剿灭无生教之事,更是立功颇多,果敢非常,他可以放心派遣她外头,但安置在身边,却必须考察一番,才能安心让她行走光明殿。
目前看来,程丹若并未辜负他的期许。
从程丹若于光明殿上班的第一天,她的一言一行就尽在掌控。
石敬提过两嘴,李保儿也关注过,但更重要的是,周太监亲自向皇帝回禀了自己的判断。
周太监是谁?
皇帝刚被过继时,先帝还活着。他惶惶然进入东宫,局势一无所知,是负责照顾他的周太监心提点,皇帝才在先帝面前交出了完美的答卷,顺利登基。
毫无疑问,他是皇帝十分信任的心腹。
他始终观察着程丹若,向帝王回禀自己的判断。
“程司宝谨言慎行,勤勉有加。”
这是第一句,因为她光明殿上班,虽和李有等人有旧,太监们她亦多有巴结,可若非必要,绝不与他们谈笑闲聊,更不搞什么干亲。
同时,她每天提前一刻钟达,风雪交加亦未迟,且进出心,在檐下脱掉油鞋油衣,不将水渍带入室内。某天,负责清扫的太监摔了跤,爬不高处,她亲自挽着袖子,把架子给擦干净了。
不轻浮,不轻狂,这是周太监最满意的。
“忠心秉直,松筠之节。”
这是内阁下马威的点评,显而易见,周太监十分欣赏她的不让步,身为帝王近侍,若被大臣裹挟,忍让退步,何以扬君威?
她身为女子,却不畏怯优柔,实在令周太监高看一眼。
故而多加一句:“肖似洪尚宫。”
这里,皇帝已经很满意了。
谁想来,周太监说了一点。
“怜爱弱,施不望报,是仁纯善之人。”
这就是很高的评价了,皇帝不免奇怪:“当真?”
周太监便说了她在安乐堂的举止:“病来如山倒,时有宫人积蓄不丰,难以调养病愈,她多有援,且不收利钱,还完即可。”
皇帝皱的眉头就舒展了。
不收钱,就是收买人心,问题很大,但收钱不收利息,就是纯粹善心了。
然,正月十六,皇帝陪贵妃在西苑走百病。
两人都很低调,不动仪仗,便服行走,正好就看见程丹若的临时医疗点。
贵妃的说法很有意思。
“臣妾听过程司宝不事,却是头一回见着人。”
皇帝感兴趣:“噢?”
“臣妾宫里有病了的,便会告假去安乐堂,两三
日也就回来了。”贵妃在宫里十几年,也很清楚生病宫人的死亡率,“都说医术好,下头的人颇承恩惠。但这孩子不爱『露』脸,臣妾从未见过她。”
皇帝笑道:“她是洪尚宫的外甥女,你却没见过?”
“是呢。”贵妃道,“尚宫的『性』子,陛下也是知道的。她同臣妾说,程司宝不过恪尽本职,陛下屡次降恩,已是诚惶诚恐,恳求臣妾不要嘉奖,多多历练才好。”
能踏实干活,不居功自傲的下,谁不喜欢?
接下来的三个月,皇帝亲自验证了这些评价。
程丹若无听见什么政事,都未往外吐『露』过一个字,一些凑趣的场合,大都赶着表现『露』脸,她却始终沉默寡言,形同空气,从未『插』嘴显摆。
像今天直接点名,也是有一说一,不自作聪明。
然而,仅仅如此,她就只是个值得信任的下,最重要的,还是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可惜啊,是个女官。
皇帝心里升隐约的遗憾。
能干活,嘴巴紧,踏实勤勉,刚直坚贞,但凡是男人,哪怕是举人功名,他都会她。
宫里已经有一个洪尚宫了。
唉。皇帝收回神思,专心将笔下的牡丹画完。
欣赏片刻,自诩尚可,便道:“程司宝,将画送去景阳宫,给贵妃赏鉴。”
“是。”程丹若应下差事,并未深想。
行走宫选女官,实在太正常了。
唯独石太监和李太监,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旦皇帝任某人干本职以外的差事,就证明他将其视作了自己人。
*
时间缓慢地进入四月下旬。
樱桃上市的季节。
今年,程丹若也得了皇帝的赏赐,得了一碟樱桃。可惜她没有诗作,平淡地谢恩,拿回去吃了。
除此之外,她替皇帝跑腿,给贵妃和太送东西的次数,也变多了。
这似乎代表着某种看重,每天走在路上,必有人给她让路请安。
在安乐堂当值时,有什么事需要跑腿,总有人抢着办,去御『药』房询问是否有所需的『药』材,方也大开方便之门。
一时炙可热。
然而,这有什么吗?
去年下半年,她治疗了惠元寺的痢疾,解决了荣安公主的婚事,去山东解决了叛贼,可今年快五月份了,除却跑腿、盖章、当壁花,她有一点贡献吗?
没有。
还不如司『药』的女史,她们培训一年,已经能够看一些病痛,目前热情满满地背着『穴』位图,准备学针灸了。
人人都觉得她红,程丹若自己却越来越苦闷。
就在这时,她听说了一个消息:去岁的榜眼四川赴任,一上任就着推广红薯的种植,今年收获颇丰。
内心的不甘倏地攀上顶峰。
榜眼在推广红薯,晏二在研究水利,谢玄英在打倭寇。
程丹若呢?
是的,她还在治病救人,不算尸位素餐。
可这就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吗?
明明每天捧着御玺,耳朵里听的都是国面临的危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倭北虏,管不了。
黄河泛滥,帮不。
土地兼并,无可为。
连太监都不如。
司礼监能够干涉政务,石太监说人口田产税收一套一套的,她呢?
一个公章
保管员。
程丹若不甘心,却无计可施。
她敢『插』嘴,离死不远了。
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发挥一些价值,为黎百姓做点事呢?总不能现在爬皇帝的床,争取给他生个儿子,下半辈子临朝摄政吧?
陆游写词说,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她也可以说,胡尚在,倭未剿,说还休。饮冰虽久,热血未凉,怕老宫楼。
世事真是难料。
曾几何时,程丹若所盼望的,只是有一碗安稳饭吃,不被卖,不做妾,平安老死宫中。
如今,她却不甘心了。
若不能在这人世间留下什么,岂非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