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再做份点心, 我早些回来,与你一同去见母亲。”谢玄英关照。
她立时应下:“好。”
橙子布丁是个新奇玩意儿,一般橙子做点心,是将橙子肉捣烂, 加白糖蒸制, 名为橙膏, 明胶通常用来做胶水, 或者入药。
因此, 姑且算新鲜玩意儿,程丹若取了个入乡随俗的名字, 叫做“橙酪”,原就有牛乳,名副其实。
点心端过去,柳氏十分给面子地尝了, 夸赞道:“你是个手巧的。”
“不敢当母亲夸赞,牛乳、明胶味甘性平, 冬日食用滋补些。”程丹若道, “只是取其药性, 并非精巧之物, 母亲不嫌弃就好。”
柳氏见多识广, 自然不会真被点心折服, 只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家, 难道还缺了厨娘?你这孝心才是最难得的。”
这话倒也不全是场面话。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早年也下厨房做过点心,可她们不过做样子, 她也不敢多吃。
“难为你有心。”柳氏点点头, 配合得问, “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儿媳端点心过来,可能只是孝顺,儿子一起过来,明显有事相求。
谢玄英道:“程氏想去惠元寺做场法事。”他瞥了程丹若一眼,道,“岳父岳母的祭日就在最近。”
寒露在九月,但寒露之变却持续了数月方消。程家父母什么时候死的,是未知之数,反正肯定在冬天。
程丹若配合地露出忐忑之色,不安地看着柳氏,唯恐她拒绝。
“这也是应该的。”孝是永不出错的理由,柳氏先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她也有自己的盘算,“下月多宴席,老二媳妇忙着照顾安哥儿,我原想带程氏露露脸。”
冬天是上流社会聚会的好日子,看看雪,赏赏梅,富贵安闲。
正巧,荣二奶奶要照顾孩子,肯定不敢外出,连靖海侯都挑不出毛病,柳氏自然有意让亲儿媳露面。
“这是你嫁过来头一次,总得好生准备。”
他们不来,柳氏也打算找程丹若,让她背一背靖海侯府的社交网,届时应酬起来才不会出错。
谢玄英却看也不看程丹若,低声道:“二嫂既然忙着,就该让大嫂出面。”
他劝柳氏:“京城的人都看着呢,您更该顾全大房和二房,我与程氏岂会在意这些。”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角。
这两对兄弟,近几个月走的路线一模一样:示弱。
荣二奶奶低声下气,好像对三房很愧疚似的,假如他们觉得二房亏欠,有意找回场子,几次过后,帐就抹平了。
靖海侯还是一样扶持嫡长。
所以,谢玄英的应对就是“我不争、我低调、我安分”,放大靖海侯的愧疚,以便关键时刻,取得父亲的帮助。
柳氏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她有点不甘心,试探着说:“那让程氏学着管家……”
程丹若:不行!
她朝谢玄英使了个眼色。
他白她:闭嘴。
“父亲今日同意,明日也能收回。”谢玄英一针见血,反问道,“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
柳氏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问:“程氏,你怎么说?”
“来日方长。”程丹若说,“我听三郎的。”
儿子、儿媳都不同意,柳氏还能如何?这些年下来,她也明白了,丈夫是靠不住的,只能靠亲儿子。
“也罢,依你们就是。”
柳氏思量片刻,道:“昌
平侯府的宴席,我就带老大媳妇去了。但中旬咱们家的贺冬,程氏还是要好生准备,她也该露露脸了。”
无论是否成亲,出席宴会都对女眷很重要。
成亲前,能认识手帕交,锻炼与人交往的能力,岁数到了,被人相看,顺顺利利出嫁。
成亲后,可广结人脉,互通有无,甚至帮助丈夫的仕途。如谢二是武官,等闲不可与文人结交,全靠荣二奶奶在社交场合长袖善舞,与各家夫人走动。
而且,程丹若情况不同,更需要这个被人认识的机会。
在一个大型宴会上露脸,等于告诉大家:靖海侯府多了我这么一号人物,咱们认识下,有空一起耍。
“儿媳听母亲的。”程丹若应得很快。
她不介意和女眷接触,不说人脉和消息渠道,妇道人家的病不能为外人道,兴许什么时候,她能帮到一些有隐疾的妇人,而这都需要建立基础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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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柳氏的应允,也不是说明天就能出发。
要先派人去惠元寺知会一声,请他们安排禅房并打扫,然后,自己院里开始收拾行李,提前半天派人过去打扫卫生。
谢玄英则要提前和翰林院请假,不然就是旷工,虽然这么干的人很多,但能不留把柄还是不要留了。
至于程丹若,她也有准备工作要做。
比如,买一套酒器。
工业制备和实验室又不同,拿蒸馏瓶提取,成本太高,承受不起,拿普通的蒸馏酒器代替,结实且耐用。
当然,这么提取的纯度肯定不如实验设备高,可古人没有抗药性,第一期临床试验,纯度低点也无妨。
另外模具要增加,还要购买一些普通点的明胶。
柏木买的质量太好,贵!
采购完毕,翻过黄历,这才出发去惠元寺。
谢玄英就选了当年他住的院子,丫鬟们整理行李的时候,他就问:“要不要出去赏月?”
不等她回答,又自己否了,“如今有些冷了,明年再说。”
程丹若跳过这茬,问:“你同寺里说过没有?”
“提过一声,未曾细说。”谢玄英把她摁回椅子里,“你忙你的,我去就是。”
程丹若要尝试用普通酒器提取,正中下怀,随口道:“麻烦你了。”
“不用。”
他去找方丈喝了会儿茶,回来说,事情已经讲妥了。
惠元寺愿意帮忙引荐患百日咳的病人,但施药一事要他们自己办,寺庙最多从旁协助一二。
程丹若已经很满意了。
新的实验已经有了结果:同样数量的蒜,提取出来的溶液要少些,速度也慢。这和硬件设备有关,酒器的蒸馏和实验室区别很大,只能忍耐。
空气里全是大蒜的味道。
程丹若叫人下山买了两篓苹果。
而明胶壳的制作,没有很成功也没有很失败。做是都做出来了,就是容易裂,且装入药剂后,封口需要耐心细致,尽量封得紧密又不厚实。
程丹若手稳,全是自己做。
她就像摊子上卖糖画的,头发用网巾包好,戴着口罩,筷子沾一滴明胶,飞快往胶囊顶端一抹,再拿到室外冷却干燥。
就这么手工制作了一天了,成品五十颗大蒜胶囊。
此时,病人也筛选完毕。
不得不说,惠元寺是个不错的慈善平台,年年冬天都会发旧衣发粥药,平民百姓有什么问题,都愿意来寺庙碰碰运气。
所以,虽然寺庙占了大片良田却不交税,虽然僧人们从来不服徭役,但口碑一直不错。
每到冬日,富户义户都会来寺中,捐献一些善款,而活不下去的穷人,则拖家带口过来求助。
就如程丹若先前说的,今年的百日咳有点厉害。
好些人家的孩子都病了。
有钱的,自然早早寻大夫来看,没钱的,能熬就熬,熬不过,上山求佛祖。
程丹若试新药,不敢治儿童,筛选了染病的成年人,道明是“赠药”,不收取任何药钱,但是新药,以前没用过。
她以为,病人们会追问“会不会吃死人”,或者“人死了你们赔多少”,谁想几乎无人问。
家属们都说:“庙里给的药,肯定没问题。”
程丹若:“……”
也对。不是虔诚的信徒,怎么可能不找大夫,来庙里求药呢?
大蒜胶囊肯定比香灰靠谱啊。
她改变策略,把胶囊拿去佛前供了一夜。
接下来的病人就更配合了。
做法事的七天时间,她一共追踪十一个病人的病情,将其全部记录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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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朱光。
男,十二岁,家贫,父母将其送到镇上当小二,十天前开始咳嗽不止,遭客人嫌弃,被店家赶走,且拒绝给月钱。他平日的月钱被送回家里,被母亲拿去给长子娶媳妇,聘礼掏空了家底,因此无法支付药钱,只好将他送到惠元寺碰运气。
药方是:大蒜胶囊六颗,早晚各一粒,饭后服。
三天疗程过后,咳嗽明显好转,继续服大蒜汁(大蒜捣烂后,滤汁),痊愈。
二号、三号、四号,均为贫家儿童,年龄在十岁以上,患百日咳。药方斟酌加减后均有效。
但四号儿童不喜胶囊,难以吞咽,屡吃屡吐,后改用他方。
五号:无名女婴
一岁到两岁,来历不明,被抛弃在惠元寺山脚下,由和尚带回。咳嗽得十分厉害,喂她吃了半只鸡胆,呕吐不止。
是夜,面红窒息而死。
六号:石氏
女,五十二岁,双手指间溃烂,腹股沟亦有红斑糜烂,疼痛且痒。平日以替人洗衣为生,工作劳苦。因双手溃烂,浑身发痒,无法工作,回家中却遭到儿子、儿媳的嫌弃。
笃信佛祖,认为自己这辈子受苦是上辈子作孽,不抱怨,不看病,于山下三跪九叩拜佛。
疑似真菌感染。
药方:大蒜胶囊内服,大蒜捣烂外敷。数日后好转,未根治,病人自行离去。
七号:焦柱
男,七十岁,由儿子背上山求医。半年前,曾误信庸医,将家中积攒的十两银子买了药,结果久吃不愈,却倾家荡产。父亲痛苦之下投水自杀,被儿子救回,背父求药。
咳血,胸痛,消瘦,疑似肺痨。
药方:大蒜胶囊十颗,服五日,似有好转,继续观察。
八号:麻二嫂
女,三十岁,在寺庙周围卖香的寡妇。听闻免费施药,非说自己有病,要让大夫看一看。询问过后得知,已慢性腹泻两月。
疑似慢性肠炎,病理不明,可能是寄生虫也可能是痢疾。
药方:大蒜胶囊六颗,吃三日,不再腹泻。继续服用两日,痊愈。
九号、十号为麻二嫂推荐,均是附近村镇的妇女,阴痒,不敢看大夫。听说程丹若曾是宫廷女医,特来求药。
经诊治,确认为滴虫病,大蒜捣烂,加
入温水中洗身。
病人没有来复诊,不确定疗效。
十一号:葛氏
女,二十四岁,半年前忽然声称头痛,而后时常恶心,婆家误以为怀孕,诊治后大夫说脾胃虚弱。服药一月,不曾好转,反而出现了昏迷,口说胡话,嗜睡等症状。
请道士驱邪,说是冤魂上身,家宅不祥。
搬回娘家居住,不曾转好,娘家兄弟将她送到惠元寺,请求化解。
程丹若诊治过后,无法确定是什么病。精神失常和昏迷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神经,也可能是大脑受伤血瘀,也可能是遗传。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大蒜也吃不死人的心态,让她试了试大蒜胶囊。
神智偶有恢复,疑似真菌性脑膜炎。
正当进一步追踪病情时,葛氏发疯离开病房,不慎跌落山崖,当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