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 参加大同府试的考生有八十多位,比起其他府少得可怜,但同理, 录取率也高了。
谢玄英和师爷们一起批卷,依次定甲乙丙三等。甲乙可以参加院试, 丙就明年再来吧。
结果不出所料, 他虽然放宽了标准, 不看诗赋书律(这个本来就不重要), 策论只要写了就算过(童生的策论根本没眼看),只看四书五经, 但最后也只录取了三十多人。
好在还有一个白小郎撑场面。
他的答卷写得不错, 虽然律法不通,策论生涩空洞, 但基础扎实,四书五经都能答上来, 可位列甲等, 只与另一位考生不相上下。
出于爱才之心, 谢玄英将他挪到了第三名。
自仲永后,但凡少年天才, 宁可压一压,也不能叫他轻狂了去, 免得少年志得意满, 最后泯然众人。
改完他们的卷子,挥退师爷, 便偷偷叫来程丹若。
先给她看了其他人的考卷, 等她露出“这都行”的震惊之色, 才问:“给我看看你的?”
程丹若又翻翻别的, 慢吞吞地递出试卷。
谢玄英仔细看过,从数张卷子里挑出一张乙等的:“和这个差不多。”
程丹若对比了一番,居然觉得他说得没错。
“我会录取你的。”谢玄英客观道,“但你过不了院试。”
她:“……”这对比到现代,是不是说她考不上高中?
“你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他叹口气,“我也是。”
程丹若:“所以?”
谢玄英道:“我们还是应该每日抽些时间,好生读书。”他说,“每天读半个时辰,唔,我早晨起来读,你呢?”
她:“呃,午觉醒来读吧。”
“你先读《孟子》吧。”他说,“我写信给老师,这里都没什么好书。”
程丹若:“……嗯。”
谢玄英却莫名很高兴,又给她看了白小郎的卷子,点评道:“诗还是读少了,这般小的年纪,做出来的诗却暮气沉沉,必是学的山长。”
他思索道:“我记得我带了一卷《王子安集》,改日放了榜,叫他来,将此书赠予他。”
程丹若应和着,心想,在古代,果然只要会读书,非亲非故的,也会有贵人来提携。
她确实应该再多读些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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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天气逐渐凉爽。
程丹若完成了手头上的毛衣工作,家务事又无须自己多操心,又有了一段空闲时日。
她调整日程,午睡时间缩短到半个时辰,挤出半个时辰的时间读书写字。同时调整了西花厅正间的布置,一半书房,一半实验室。
去年做成了大蒜素,今年,她打算试试青霉素。
从哪里开始呢?
培养霉菌……并不是所有的霉菌里都有青霉素,所以艰难的工作,是在无数霉菌里将它找出来。
正好,现在是秋收的季节,柑橘类的水果已经逐渐上市。
程丹若买了一批柑橘,等待它们发霉长毛,为此不惜做了数个潮湿的木箱,让它们自由生长。
数日后,橘子表面就会长出毛茸茸的绿色霉菌。
揭走部分霉菌,按照箱子编号,她就获得了1-5个不同的霉菌菌落。
制作培养液,大概就是米汤混合其他淀粉类的水,放入菌落,培养一段时间。
等到霉菌茁壮生长,再用一个漏斗垫上棉花,当做过滤的器皿,倒入长有霉菌的培养
液,得到 1-5号滤液。
接着,在滤液中倒入菜籽油,搅拌,使其分为三层:水溶性物质、不溶性物质、脂溶性物质。
用自制的不大灵光的分液漏斗,分离出原液(也就是底部水的部分)。
倒入碳粉吸收液体。
理论上,此时的炭会吸收青霉素,所以,将其装入干净的器皿,以蒸馏水洗涤杂质。
洗完,再以醋水洗一遍。
醋水完了是碱水。
用漏斗过滤一遍,最终得到的液体就是成品。可以按照大蒜素时的办法,培养细菌菌落,进行药敏试验,从抑菌效果判断是否成功。
当然了,抑菌不代表提取的真的就是青霉素,也可能是展青霉素……
等到动物实验的时候,可能直接会把动物给毒死(剂量够的话)。
但判断是药还是毒,得有个前提。
首先,要成功提取出原液吧?
这一步就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第一次实验,5个样品全倒在了最后的清洗上。
根本没有液体出来。
因为用的不是玻璃管,而是瓷,完全看不见里面到底是什么问题,不知道是堵住了,还是碳放得太多,吸干了水分。
程丹若倒推了一遍,猜测是前期没有过滤干净,于是第二回,她不再用棉花,而是试了几种宣纸。
众所周知,好的宣纸都非常贵……青霉素还没出世,成本就往上跳了格。
碳也减少了一半,最终得到了少量溶液。
进行药敏试验,菌落培养如大蒜素时所作。
然后,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这有以下种可能:
1、霉菌里含有青霉素,但提取过程中失活了,没能起效
2、含有青霉素,青霉素有效,但菌落不对(毕竟是靠垃圾显微镜选取的菌落),不对症。
3、失活+菌落不对
4、实验过程出了岔子,某一步错误
5、霉菌里压根就没有青霉素……
程丹若的实验目的,并不是马上就提取出青霉素,而是靠青霉素的效果筛选出青霉菌,然后培养这部分菌落,考虑怎么样真正提取出有效的青霉素。
考虑到5个样本全部失败,她从概率判断,5的概率比较大。
所以,她决定换个办法。
先筛选霉菌,找到疑似青霉菌的菌落,再用培养液培养,以此提高成功率。
5个木箱增加到了10个,然后不去管它,先过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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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谢玄英放假,带着程丹若去恒山秋游。
路程有些远,但天气很好,秋高气爽,程丹若仍然选择骑马出行。
马儿慢悠悠地走,他们也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谢玄英道:“我还以为你药不做成,没心思爬山呢。”
“要是这样,我这几年都不用做事了。”程丹若眯着眼,享受着微风拂面,心情很好,“这种药非常非常难做,一年内能成功就很好,而且就算做成了,能不能治病也未可知。”
土法制作的青霉素,注定无法大规模生产,也无法保证效用,实际生活中,也许还不如毛衣。
至少毛衣面世后,必然能拯救一些因寒冷生病,或是直接冻死的人。
谢玄英略有稀奇,这可不是她的性子:“那为什么还要做?”
“有的病,能赌一赌运气都是一种幸运。”她说,“总比等死好。”
青霉素的提取,她打算当成一件长久的事去做。有空了就做一做,不强求一定要出结果,但也不会放弃。
万一,哪天就成了呢?
只能救一个人,也是一条命,不亏。
谢玄英见她面容舒展,心平气和,才点点头,放下心来。他还记得上回在府里做药,她明明做成了,夜里却黯然落泪,这次能寻常心对待,再好不过。
遂改换话题。
“约莫中午能到县里,下午上山,夜间便宿在北岳庙。”他说,“这两日,我们就在山里游玩,再晚些怕是腾不出功夫登高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交税的季节。
税粮的多寡,关系到今年能不能完成朝廷的任务,也影响百姓冬天的年节,和开春的徭役。
谢玄英道:“要是粮食能多一些,明年开春,就重修水利。”
程丹若也很关心:“都要做些什么?”
“疏通河道。山西境内的河流泥沙太多,容易淤塞。”谢玄英认真解释,“桑干河、玉河附近,最好也能修一些灌渠,灌溉农田。假如临近山野,就引泉水,能打井的,要扶持百姓打井。还有,秋雨过后有‘猛水’,须及时组织村民引洪淤田。”
程丹若:“猛水?”
“就是山间之水,多枯枝烂叶,可以肥田。”他道,“我也是来了以后,方才听人说的,从前却是不知。”
程丹若也明白了,山里的洪水裹挟着腐殖质,营养丰富,是上好的肥料。
真没想到,不过是山西一地的水利,居然就这么复杂。
她都暗暗记在心里。
后方,李伯武听着他们夫妇俩的对话,和已经十分熟悉的田北交换了个眼神。
瞧瞧他们聊的事,当年在山东,能怪他们没瞧出来吗?
难怪是夫妻,换做别的妻子,换成别的丈夫,谁会秋游时说这些。
不过,也亏得他们如此,跟随这样的主家,他们这些扈从心里亦与有荣焉。
为一方官,造福一地百姓。
他们没跟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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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和谢玄英八月十四到的北岳庙,当天早早歇下。
次日十五,便在山上寻秋。
正是天高云淡的好时节,碧空如洗,秋棠、玉簪都开了,娇艳秀丽,碧绿的草丛里绽放着橙色的草菊,如灿阳的碎片,温暖动人,紫色的红蓼弯弯的,有种沉甸甸的可爱。
野桂藏在山间,只有隐约的气息萦绕在鼻端,似有若无,飞鸟掠过头顶,树影婆娑,衣衫上金光点点。
爬到山顶,设下帐幔,果盘里是佛手柑、香橼和木瓜,气味甘甜。
谢玄英席地而坐,焚降真香。
程丹若第一次见到他玩香。
他带了整套的炉瓶三事,不紧不慢地在博山炉里铺上香灰,压到平如镜面。
随后拿起香匙,拧开香粉盒,小心舀出一勺降真香,放到花范的镂空处,再用香铲压平成纂。
拿掉花范,香粉就变成了香纂字。
点燃,香气冉冉升起,一缕悠然的白烟腾空而上。
谢玄英告诉她此举的涵义:“假如能引得鹤降,便是有仙人来了。”
程丹若这才明白“降真”的意思,却道:“不用鹤,我也知道仙人来了。”
谢玄英登时讶然,张望四周:“何处?”
她抬抬下巴:“嗯。”
他怔了怔,倏而明白过来,唇角微扬,却要装得若无其事:“
胡说八道。”
“我也不是吹捧你。”程丹若组织语句,“这是实话。”
他今天穿着青莲色仙鹤纹的直身,翡翠同心结绦钩,白绫袜子,大红鞋履,头戴皂纱大帽。
这样的宽袍大袖,再配上他的脸孔,完全不是在吹彩虹屁。
是实话。
她强调道:“我没有夸你。”
“嗯。”谢玄英端起茶盏,假装平静地说,“你不是夸我,你心悦我。”
程丹若张了张口,下意识想否认,可对着他的脸,又撒不了谎,艰难道:“好看的东西,人人都喜欢……”
越描越黑,只好飞快换话题,“那边有鹤。”
他清清嗓子:“是吗?”
“真的,那边。”她高声说,“就那里。”
谢玄英弯起唇角,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峦间,白鹤翩跹,雪白的羽翼划过天际,朝这边的山头飞来。
这一刻,他有了玄妙的预感——仙人的恩泽,已经开始降临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