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一天。
程丹若打开了密封的培养皿, 观察里面的抑菌情况。
这是她第三次系统性实验,去掉了上回的1号(无效)和2号(有毒)样本,只对3号样本做了提纯, 再补充了新分离的4、5号样本。
因为低倍显微镜很难准确分辨出霉菌种类, 其实这就是一个碰运气的过程。
运气好, 找到了青霉菌, 才算踏上了正确的方向,否则就是做无效工作。
这次, 4号和5号仍然失败了。
尤其4号,不知道混入了什么,不止没有抑菌,长得还格外好。
她有点担心, 干脆把4号的木箱全部焚毁。
又检查了周围的箱子, 仔细观察,分辨是否长得格外好, 所幸并没有出现严重地腐烂,应该没有污染到其他样本的培养。
只有3号样本, 仍旧似有若无, 好像抑制了。
这让程丹若十分在意,她谨慎地将这部分菌落分开,放在琼脂培养基中, 准备提高浓度再做尝试。
过程注定漫长, 大同的冬天十分寒冷,她也不可能奢侈地用柴火维持温度, 只能放在角落, 定期补充水分, 任由它去。
接下来, 还是要忙别的工作。
她通过长宝暖的店铺,开始了毛衣比赛:仅限一斤毛线的情况下,谁能织出最好看的毛衣,“状元”奖二十两银子,“榜眼”十两,“探花”也有五两。
这不是一笔小钱,冬日无事,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只要会织毛衣的人家,都暂且叫妇人停了琐碎的杂务,专心研究织毛衣。
程丹若则“喜新厌旧”,已经对编织失去了兴趣,所以打算做点别的什么,打发一下漫漫长日。
思来想去,决定效仿前辈,做点肥皂玩玩。
她现在用的胰子,是用猪胰腺、猪油和香碱制作而成,很贵很奢侈。所以,她打算用草木灰、贝壳粉和松油、蜂蜡,试试能不能做出肥皂。
做法比提取青霉素简单多了。
草木灰加水,过滤,加入煅烧后的贝壳粉,静置,取澄清液,加入松油,加热搅拌,皂化后倒入模具等待冷却。
但程丹若算了算成本,没比胰子便宜多少,遂放弃推广,只自家用。
她心有不甘,决定试试烤蛋糕。
有烤炉,做蛋糕还是容易的,虽然表层皲裂,模样不太好看,但口感松软,已经和从前吃的无甚区别。
于是,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大风将来,可室内的炕烧得暖和极了,火红的炭盆烤着开口的栗子,玛瑙将煮好的奶茶倒进银杯中。
程丹若舀了一勺打发的新鲜奶油,涂抹在蛋糕切块的表面,咬上去,奶油的甜味和蛋糕融合在一起,是糖和热量的味道。
这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幸福感。
谢玄英翻过书页,瞥她:“好吃吗?”
程丹若忍俊不禁,如法炮制,蛋糕抹了奶油递过去。
他咬了口。
“好吃吗?”她问。
他瞧着她愉悦的脸庞,总觉比去年好太多,不由点点头。
程丹若自己又吃了一块:“我已经教给厨娘了——她们总是把学来的方子露到外头,多半明年街上就有得卖,也不知道会怎么叫。”
她管蛋糕叫“蛋糕”,可这不符合古代人的浪漫,它更可能会被叫成什么“黄金软糕”“玉松糕”,甚至“金玉满堂”“金玉酪”什么的。
毕竟,昨天谢玄英说要吃“酥黄独”,她还在想是什么,结果端上来一看,煎芋头
!
“永春侯家的十景点心名满京城,方子一直捂得严严实实,你倒是不藏私。”谢玄英自己拿了块,品品口感,确实很喜欢,一口吃掉。
她道:“藏私有什么意思?”
别人没有,独自己有,只是短暂的幸福,因为,总有东西是别人有,自己却没有的。别人从前没有,自己让大家都能拥有,那样的快乐,才是无法替代的。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谢玄英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由瞧向她。
程丹若问:“太甜了?”
“不是。”谢玄英抿口茶,清清点心的味道,“就是好奇,你孟子读完了?”
程丹若:“……没有。”
他不由心生感慨,片刻后,问:“院试题要做吗?我问来了题目。”
程丹若不知道他是什么脑回路,沉默少时,又塞一块蛋糕给他:“多吃点。”
寒假为什么要问考试。
谢玄英就着她的手吃了第三块,浑不在意。
有人十年寒窗,妙笔文章,却早已忘了圣人之言,像丹娘这般,理在心上,读不读书又有什么要紧的?
见他不提考试了,程丹若才问:“给府里的年礼怎么备?”
“送些土仪就是了。”谢玄英继续翻书,但临近年关,谁想读《春秋》啊,遂合拢丢到一边,“醋、小米、酒,再送些牛羊就是。你不用管了,我叫人准备。”
她问:“那我写贺帖吧。”
他奇怪:“什么贺帖?抚台和总兵那里,我会写的。”
“给底下的人写。”程丹若拉开炕柜,取出一叠大红洒金帖子。
然后翻开自己的名簿,随便举例。
“严刑书家里只剩下他和家里的小娘子了,我就写了这个。”程丹若给他看写好的范文。
内容大意是,年节将临,祝您身体健康,寿比南山,希望您的孩子健康安顺,姻缘美满。
然后,顺手拿起笔墨,开始拟给吏书的贺帖。
“他家父母都没了,只有几个兄弟姐妹。”程丹若思索用词,不多时,落笔。
内容就是,祝愿家人平安,兄弟姊妹和睦友爱,一年更比一年好,等等。
谢玄英吸口气,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半晌,才道,“那我也给护卫们写一写吧。”
“也行,他们随我们在大同,今年都不能回家。”程丹若头也不抬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每人送一壶酒和一包点心。”
拜年短信有,年货当然也得有。
谢玄英:“……多发一个月的月钱不行吗?”
“钱是钱,年礼是年礼。”她说着,顺手在一张纸上记下,“师爷的另外送,这个你备,护卫这么多人你写得过来么?”
“无碍。”谢玄英倒是没当回事,头疼得反倒是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想了想,实在记不过来,便道,“我给他们写‘福’字吧。”
程丹若:“能贴哪?”护卫们都是住的集体宿舍。
他叹口气。
“我看,你不如让他们写了家信,专程替他们送回家去。”程丹若建议,“这比你写的贺帖更好。”
“有理。”谢玄英立即采纳,“就这么办。”
又商量过年的事。
“今年我们在外头,你想怎么过?”他问。
程丹若迟疑会儿,试探道:“早些吃年夜饭,然后就守岁,过了子时睡觉?”
谢玄英问:“闷得很,不如你和丫头们摸个
牌。”
“我打牌,你做什么?”
他想想:“和师爷们联诗?”
“大过年的,让师爷们好生歇着吧。”她委婉道,“还是我们俩做个伴。”
谢玄英瞧瞧她,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
“那就这样。”他摩挲着她的手指,身在异乡的孤独感被冲淡了大半。不能回家与亲人相守固然遗憾,可同丹娘在一起,又不觉得多惆怅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
*
年节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
扫尘、祭祀、贴对联,然后就到了二十八。
程丹若给护卫们发了年货,除轮值外,可有十余天的假期,也给师爷们封了厚厚的红包,外带一些酒水点心。
下午天好,便占了二堂的暖阁,坐在帷幄中,让吏书一个个叫来三班六房的人。
她亲自将贺帖交给他们,并赠予他们一人一包糕点。
点心是外头买的,二钱银子一份,八样,全都印刻着福禄寿喜的图纹,口彩非常好,分量也足,沉甸甸的有一斤多重。
每一个被叫进来的人,都是满脸疑惑的进去,一脸震惊地出来。
从前可没有过这样的事儿,俸银能全到手就不错了(当然,他们肯定也在外头赚了外快),从来没有说还送点心的。
不止点心,还有帖子……程夫人亲自给的……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了手中的大红贺帖。
敬祝令尊萱草常春、松鹤延年。
祝愿少君维熊佳梦、嗣可食牛。
诚祝令正玉体康健、白头偕老。
……
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好道:
“这点心不错。”
“是啊,二钱一份呢,贵得很。”
“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该给家里婆姨扯匹布,没日没夜在家织毛衣,也不容易。”
“应该的,对了,前门的芝麻糖不错,你拿点去,给侄女儿吃。”
陆陆续续发完了贺帖和年货,程丹若看向最后剩下的吏书,也将他的贺帖递了过去。
吏书笑:“多谢夫人惦念。”
“这一年你也辛苦了。”程丹若把剩下的两件点心塞过去,“你家人多,这多的你带回去,省得不够吃。”
其实,以吏书的身份,哪里会找不着捞油水的地方,家里的兄弟姐妹虽多,也都能温饱。
但听见这话,吏书一脸感激涕零:“多谢夫人,属下正发愁呢,家里人都是能吃的年纪,属下每天一睁眼,就对着这么多张吃饭的嘴……”
他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摇头烦恼。
程丹若配合笑笑,道:“好了,不早了,早点回家陪陪家人吧。”
吏书千恩万谢地退步离去。
二十九。
程丹若让人买了糕点和粗棉布,一道送去孤儿院。
袁凤儿的姑姑叫袁娇虎,她没有和侄女一起回镖局过年,反而选择留下来,照看孤儿院的孩子们。
程丹若又额外给了她两件新的绸缎衣裳,都是好料子。
这回,玛瑙倒是没有劝什么,因为随着年礼送回靖海侯府,侯府也派人送了东西来,其中不乏上好的布料和江南的稻米。
从这点上看,柳氏这个婆婆,确实是亲婆婆不假。
年三十,除夕。
今年的年夜饭是程丹若拟的菜单:卤
牛肉、烤小猪、羊羹、黄芽菜炒鸡、烤鹌鹑、连鱼豆腐、老鸭汤、清蒸螃蟹、辣炒兔丁、干炒河虾。
上述是荤菜,素菜自然也有,冬笋火腿汤、炒萝卜、雪里红、芝麻菜、小松菌、芙蓉豆腐。
点心是水粉汤圆、雪花糕、百果糕和杏酪。
谢玄英看到这个菜单,第一感想是:“好节省。”
“没省。”她说,“我只是不想吃野味。”
去年的餐桌上,鱼翅熊掌豹尾虎心,看得她眼皮一个劲儿跳,压根不敢下筷子去吃。
今年这桌都是家禽,吃起来放心多了。
谢玄英将信将疑,但见用膳时,她每个菜都吃不止一口,看起来都很喜欢,还把最喜欢的辣椒兔丁给包圆了,这才安心用饭。
菜色寻常,他随意夹几筷子尝过,脸上却露出奇怪的神色。
程丹若瞧见,有点在意:“不爱吃吗?”
她可不是只点了自己爱吃的,螃蟹、河虾、连鱼豆腐,都是他平日用的多的,而且在北方,河鲜可不比肉便宜,全是从沿海地区运过来的。
“不是。”谢玄英解释,“从前在府里,菜色虽好,可都是大鱼大肉,总没什么胃口,倒不如今天的家常小菜。”
程丹若欲言又止。
他道:“嗯?”
“没什么。”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
谢玄英和家里不亲,却始终将父兄当做亲人,何必告诉他,不是鱼肉太腻,是你家里的气氛不对。
老子像老板,兄弟像同事,你妈爱你但不了解你,吃饭永远如应酬,哪有今天头上没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训你训孙子似的痛快?
这么一想,他过去二十几年,等于年年除夕陪老板吃饭。
“只是觉得,你我不愧是夫妻。”一样的惨。
她感同身受,不由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多吃点。”
谢玄英看看碗里的菜,唇角止不住上扬:“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