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皇帝以为《治蝗疏》,只是说了些除蝗的经验,打算一目十行看过,谁想却越看越专注。
原因无他,写得太详细、太全面了。
开篇,谢玄英就论述了蝗灾的可怕程度,但表示,这并非是神明降怒,而是与水土有关,再了解之后,完全可以凭借人力解决大部分问题。
定下“人定胜天”的思想基调后,就是震撼人心的数据。
《宋史》说如何如何,《汉书》说怎样怎样,《元史》这么记载,因此总结出以下资料。
文字版数据砸上去,然后翻过一页,就是程丹若画的舆图,红色的区域标准,非常直观地呈现出围绕水源发生的特点。
皇帝知道蝗灾都出现在哪里,却从未联系过地理因素,暗暗琢磨许久,才逐渐往下看。
,春天烧坡,得知虫卵在春末孵化为蝻。
从这个特性出发,倒推为何久旱必蝗——因为干旱时,涸泽之地暴露,虫卵更容易孵化,干的水草更适合食用,从而爆发蝗灾。
最重要的因果就此出现。
第一部分,谢玄英开始详细写治理蝗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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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分为四个部分:
虫卵期:秋天深耕,暴晒虫卵,使其毙于卵壳之中。具体方法,就如他在大同所做的。
幼虫期:虫卵化蝻,蝻无翅而不能飞,可以在此时挖沟扑蝻。
这个方法是严刑书提供的。
要在有蝻之地,挖掘长壕,对面堆土,三面围人,用响竹、鞋底、锣鼓等物发出声响,驱赶蝻奔跑至此,用扫帚全部扫入壕沟,再用干柴焚烧,或开水煮烫,最后填土埋掉。
但这还不保险,有的蝻子仍然隐藏在地里,所以,要在春耕前,再次翻土,问百姓以粮食收购蝻子,尽量除去。也可以烧荒,高温烧死残存的虫卵。
成虫期:此时,蝗虫已经从蝻长成了蝗,治理难度陡然提升。紧急的办法是尽量去除涸泽边的水草,派民夫捞捕,晒干后当柴火用,以此断绝蝻的食物来源。
等到长成蝗,前期可以点火吸引,后期蝗虫不再驱光,就要人力捕获了。
“捕蝗如行军,十人一队,两人持揪挖壕,四人在后,两人在旁,以长帚轰入沟中,填浮土捶实。”
乱石堆里难以驱赶的,可喷石灰水杀之。
除了官方组织人手,也可以向民众收买蝗虫。
收买来的蝗虫,“如程淑人言,暴晒研磨成粉,可饲鸡鸭鱼虾,储存数年,解严冬饲草不足之虑”。
同时,可以鼓励百姓养鸡鸭鹅等家禽,禁止捕猎鸟雀,令其食残余之虫。
最后一部分是日常防治。
比如利用溲种法,多栽种蝗虫不吃的食物,比如芋头、红薯、土豆等深埋在地里的食物,争取种稻麦的同时,家家户户能多少种一两亩,这样即便遇到蝗灾,也有粮食能够度过冬天,不必卖田。
谢玄英还表示,这里官府要起到带头作用,督促民众捕蝗挖蝻,及时奖惩,春夏天气干旱就多到田里走走,时时警惕,等等。
以上,就是《治蝗疏》的全部内容。
平心而论,这份奏疏里,关于治理的内容并不新奇,老道的官吏都知道,“捕蝗不如去蝻,去蝻不如掘子”,其特殊之处,在于将蝗虫的习性以及为什么会爆发的原因说清楚了。
知道了缘由,再对症下药,就是事半功倍。
皇帝将这份奏疏反复看了两遍,才道:“叫蔡卿来。”
蔡尚书很快就到了。
皇帝把奏疏递给他:“看看吧。”
蔡尚书虽然顶替了许尚书户部尚书的位置,但并未入阁,这封奏疏没有过眼,躬身应了,才接过来仔细看。
认认真真读完一遍,他才惊讶道:“竟是如此?我原以为蝗为虾之另生,故干旱时,水源枯竭,上岸为蝻,水丰便为虾。”
皇帝笑道:“照你这么说,水灾之年,田里岂不都是河虾?”
蔡尚书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不由道:“陛下圣明,臣愚钝,竟想不透个中关窍。”
他又看了看这本折子,中肯道:“此疏内容详尽完备,可发往各地,命地方官府效仿,以除后患。”
皇帝点点头:“诚该如此,你去办。”
“是。”
蔡尚书退下,皇帝又道:“大伴,朕欲嘉奖三郎,你可有良策?”
石太监飞快开动脑筋,谢玄英是知府,治理地方是分内职责,做得好,考评自然是上,任期到了,自有好差事给他。
但任期未满,奏折写得再好,毕竟不是实绩,这会儿就升,内阁肯定不同意。
可皇帝既然要褒奖,那就必须奖,奖出他对外甥的喜爱和器重,还要让那些处处伸手的外臣闭嘴。
石太监思量定,笑道:“陛下方才也说了,此乃天作之合。不如将今年上贡的白玉鸳鸯赐下,成全这段佳话。”
皇帝沉吟片时,也无他法,左右今后有的是前程,没必要此时和内阁较劲:“就这么办。”
“是。”
“对了,再给程司宝赏些缎子。”皇帝并没有忘记羊毛的奏折,今年送上来的羊毛衣很好,看产量也不错,自然要恩赏。
他瞥了眼石太监,道,“可别说朕没提醒你们,挑些好的去。”
“老奴明白。”石太监懂皇帝的意思,等程丹若离开大同,毛衣织造就要交给织造局打理,这会儿要和她打好关系,今后才方便对接。
毕竟那个时候,内阁一定会要求归属户部管,可皇帝内库也缺钱啊。
户部可不会管皇帝养老婆的费用,随着妃嫔人数上升,后宫的开销也与日俱增。
个中较量,不便言明,就是那么回事儿。
*
八月和九月,程丹若都过得匆匆忙忙,好像一转眼,时间就过去了。
然而,即便事务繁忙,九月九那天,她还是亲自下厨,为自己烤了蛋糕,做了杯焦糖奶茶,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
林妈妈为她做了碗长寿面,谢玄英拟了她喜爱的菜单,玛瑙和丫头们为她做了一身新衣裳。
但最让程丹若喜欢且意外的,莫过于谢玄英准备的礼物。
他是到了晚上,两人独处时才递给她的。
“猜猜是什么。”谢玄英卖关子。
一个木匣,尺寸不大,程丹若掂掂分量:“首饰。”
他不置可否。
“不对吗?”她晃晃,感觉有声响,“真的不是镯子钗环什么的?”
他道:“不对。”
程丹若:“画册?”
“算了。”他摇头,搂住她的肩,“打开看看。”
程丹若掰下锁扣,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绒布的衬底,一张大红洒金的纸条,写着:贺妻芳辰。
拿掉红纸,露出sp;“哎呀,好干净。”她有些欣喜,“你从哪里找来的琉璃,颜色好白。”
她之前买的琉璃器皿,基本上都有些杂色,质地也没有那么干净,总有杂质。但这两片干净透彻,非常漂亮。
“是我显微镜上的?”她笑,“你偷量了尺寸?但那不是平的。”
谢玄英撇过唇角:“我知道,和眼镜一样的。”瞧她眼,轻描淡写道,“这不是玻璃,是水晶。”
程丹若顿住,扭头看他:“水晶?”
她拿起来仔细端详,可不是,这硬度和手感,确实更像天然水晶,而不是眼下较脆的玻璃。
“这很贵吧?”程丹若问。
他道:“不会比好的钗环更贵,你宁可要这个,对吧?”
她把玩着水晶镜片,轻轻“嗯”了声。
“喜欢就好。”谢玄英摩挲着她的手指,“我就怕你不喜欢。”
“我很喜欢。”程丹若扣住水晶,“虽然很贵,也很喜欢。”
谢玄英拥住她,嘴唇贴住她的额角:“生辰喜乐。”
她抿起唇角,微微笑了。
窗外,千瓣菊花绽放,弯月高悬,秋风不见悲声,只余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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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忙完奏疏的事,十月便近在眼前。
房屋清扫,重新烧上炕,此时,皇帝的赏赐也来了。
白玉鸳鸯玉佩一对,江南贡缎若干,东西不多,但代表君恩深厚。
消息传到山西,同僚们纷纷写帖子过来祝贺。
程丹若还收到郭布政使夫人的邀请,请她去太原做客。
大冬天的北地,出远门吃酒,那是脑子有病。程丹若写了回帖,说自己最近吹冷风感冒了,不便外出,附礼一份,请对方不要见怪云云。
想也知道,布政使夫人肯定很见怪,觉得没有面子。
但有的社交不能避免,比如谢家的圈层,勋贵之间都沾亲带故,是人情社交。求他们办事,给钱再多也没用,人家不理你。
他们讲的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人情”,这都要靠平时的积累和铺垫,细水长流刷好感度。
然而,有的社交却是官场社交,比如郭布政使家。
人情社交靠的是走动,官场社交靠的是利益。
前者需要小心维护,后者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只要利益一致,就是盟友,利益不一致,同门都能捅刀。
她全然不想浪费精力。
但有一个人,却是她必须好好招待的。
老四谢其蔚。
没错,紧跟着皇帝赏赐到的,还有靖海侯府送来的东西,比往年的年礼早了点,也厚了点。尤其是给她的东西,皇帝赏了绸缎,家里就送金银首饰,粗粗一算能价值七八百两。
程丹若只能说,靖海侯这个人……太是个政客了。
只要对谢家有好处,别说她只是义女,就算是个宫女,那也是亲儿媳。
可谢其蔚怎么会突然来了?
她深感奇怪。
谢玄英却是意外又欣喜,没想到弟弟会过来,忙叫厨房准备酒菜,好好为他接风洗尘。
因是一家人,也不分内外,程丹若没有避讳,一块儿吃席。
谢其蔚挺有礼貌,酒菜上来,先敬他们:“三哥,三嫂,请。”
程丹若瞥见谢玄英的眉梢微微一蹙,心里也有些古怪。谢家四兄弟,老三老四是一母同胞,如今又没别人,不叫“哥、嫂”,反而称呼排行,未免生疏。
但她不动声色,轻轻抚拍谢玄英的大腿,示意他不要在意。
谢玄英朝她扬起唇角,若无其事地举杯共饮。
程丹若只浅浅啜了一口。
简单寒暄过,谢玄英就问起家里的事。
谢其蔚瞥了程丹若一眼,才道:“今年夏天,大嫂生了个儿子,叫全哥儿,爹很高兴。”
谢玄英面不改色:“母亲信里说了,都好吗?”
“好,大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谢其蔚道,“芷娘嫁了,芸娘也在说,母亲舍不得她,想再留一留。”
谢玄英点了点头,芷娘今年十七,芸娘十六,的确都到出嫁的年纪了。
“都说了谁?”
谢其蔚说出两个名字,芷娘嫁的是布政使之子,在国子监读书,芸娘定的却是永春侯夫人的嫡子。
程丹若回忆起柳氏和永春侯夫人的关系,倒也觉得这门婚事定的不错。
且芸娘是唯一的嫡女,嫁给老牌勋贵,无疑更稳妥。
“也好。”谢玄英对永春侯家的情况也了解,认可了亲生妹妹的归宿。
又道,“你岁数也不小了,母亲怎么说?”
谢其蔚晃着酒盅里的酒,无所谓道:“在相看了,我不像三哥,不用把全京城的贵女都挑一遍。”
程丹若瞟了眼笑意僵住的谢玄英,心中不由叹息:原以为,爹不爱妈不懂,大哥冷眼旁观,一哥恨之欲死,老四是同胞弟弟,总该兄友弟恭了吧?
不,没有,他嫉妒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