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了。
重症的病人连续救治无效死亡后, 轻症的状况得到了控制。
今天,死亡人数明显下降,轻症转重症的人也不多。有些身体强壮的汉子,在连续服用几服解毒活血汤之后, 情况明显转好, 红肿消退, 体温回降。
但程丹若并未放松警惕。
药不是针对个人情况特别熬制的,极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她不敢擅专,遇到拿不准的,就请李御医斟酌。
他用药更精准,在不改变解毒活血汤的用量下,其他药越量身定制,效果必然越好。
一上午过去,程丹若连口水都没喝,眼前发黑方惊觉血糖低, 忙给自己灌一碗盐糖水, 又含一颗麦芽糖。
这是早晨跟药材一块儿送到的, 麦芽糖剪成小块,凝固后就是白色的糖块,用米纸一颗颗包好,放在荷包里就随时能补充糖分。
可即便有糖分摄入,她还是感觉到十分疲惫。
中午,得胜堡送来午膳。
她吃小灶, 辣炒兔丁, 红豆糯米圆子, 甚至还有一壶奶茶。
程丹若毫无胃口, 但全部塞下, 不是饥饿,她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就想全部吞进肚子。
梅韵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劝说:“以夫人的身份,着实不必亲力亲为,以保重身子为要。”
程丹若笑了,说:“但‘夫人’救不了性命,‘大夫’才可以啊。”
梅韵抿抿唇角,看向不远处的棚屋。
一个头脸赤红,大腿长了三个脓包的妇人,正抱着婴儿喂奶,动作轻柔,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可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唤起了梅韵的一些旧时印象。
茅草屋,稻草席,女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双手干瘦却温暖。她朦胧地睡去,第二天睁开眼,却发现母亲的身体冰凉而僵硬。
她推着母亲,想叫醒她,她却再也没有睁眼。
这一瞬间,梅韵很想自己的娘亲,然而,令她难过的是,她竟然记不清娘的样子了。
片刻的沉默后,梅韵回神,还想问什么事,却发现程丹若已经走远。
有病人服药三天后,依旧热渴不退。程丹若在和李御医商量,是否要再加藏红花和桃仁。
梅韵只好把话吞回腹中。
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程丹若下一次休息,日头已经偏西,怀表坏了,不知道时辰,可北边日落晚,估摸着已经六、七点钟。
这时,守卫的蒙古兵忽而喧哗。
她神经绷紧,唯恐是哈尔巴拉卷土重来,谁想远远就见着了仪仗队伍。
旌旗飘扬,是大夏的人。
程丹若深吸口气,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
队伍缓缓靠近,为首的是一个穿绿袍的人,看补子是七品官。这明显是行人司的人,专门负责出差到全国各地,进行抚慰、赏赐、赈济、祭祀等事。
换言之,多半是好事。
如果是问罪,不会是他们。
高悬的心微微回落,程丹若迎上前,等待旨意。
“程夫人。”行人司的司正朝她行礼,态度颇为恭敬。
程丹若十分客气:“一路风尘,辛苦了。”
司正笑笑,展开手中的诰敕,宣读朝廷对她的嘉奖。不得不说,中书舍人的文采还是那么好,给了她不少褒奖之词。
什么“秉性忠贞”“善体下情”“巾帼之勇”,反正都是好词,关键是最末尾的两句“赐金一百,加二品服”。
宣读完封诰,司正贺喜道:“恭喜程夫人。”
二品诰命的称谓,就是“夫人”,民间所谓的“夫人”,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一品夫人和夫人这样的高品诰命中借来的。
所以,程丹若原先被称为“夫人”,是恭维,如今再称“夫人”,是职称,更是荣誉与地位。
但这不是白给的。
“陛下厚恩,臣唯死报。”程丹若很识趣,表示自己一定会坚守岗位。
“程夫人高义,”司正主动透露消息,“微臣还要去见顺义王妃,此次朝廷派了太医前来,不知王妃的情形如何了?”
程丹若道:“王妃的疫病已痊愈,请太医多加调养即可。”
她善意地提醒,“不过,鞑靼营寨多病患,疫气自口鼻而入,最好蒙面而行,以防不测。”
司正从袖中掏出口罩,“用此物?”
程丹若笑了,看来,因为沙尘的影响,她离京后,口罩依旧广为流传。
“正是。”
“多谢夫人提醒。”司正也知道这里疫病严重,不敢拿命玩笑,立马戴上了。
程丹若目送他们离去。
梅韵和柏木上前,双双跪下磕头,大声道:“恭喜夫人。”
程丹若忍住了不适,他们这番表态是做给外人看的,意在维护她的威信,遂颔首道:“回去给你们发赏钱,起来吧。”
李御医也要对她行礼,被程丹若搀住:“您老就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缛节了,咱们还是做事吧。”
病区的工作注定繁忙且琐碎。
转眼又是日落时分。
残阳落入草原,约莫快晚上十点钟了。
宫布亲自来了趟,问了守卫的蒙古兵半天,然后手一挥,只留下五十人,其他全部撤走。
然后,对程丹若说:“明天我要再送三百人过来。”
程丹若道:“不可进入此地,你们在外头再搭几个毡包,混在一起,这边已经转好的人容易复发。”
宫布皱起眉毛。
“不同意就别送来。”她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次日。
一队士兵在互市朝北的地方,搭了简易的毡包,约莫十来个,随后,一群牧民像是被驱赶的牛羊,被关进了栅栏的彼端。
他们神色麻木,仿佛羊群挤在一个个毡包里,浑身散发着恶臭。
程丹若:“……”
要疯了。
她揉揉额角,和程必赢说道:“不能这么挤在一起,你跟我去一趟,病症稍微轻点的,挪到北边的棚里。”
南病区属于轻症,治愈的概率较高,北病区就归重症,其他至危的病人,单独留在毡包中,以免过人。
她下定决心,找到李御医:“此处就拜托给您老人家了,我去北边。”
李御医沉吟道:“老夫这边倒是无碍,可你一个人去那头,怕是忙不过来。”
程丹若苦笑。
她不去,谁去?
二品夫人的诰命,一百两黄金,不就是买她的命么。
“之前都熬过来了。”她说,“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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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重复和第一天一样的工作:诊断病人,划分病房,计算药量。
考虑到重症区的危险性更高,程丹若留下了梅韵和柏木帮李御医,只带走程必赢和四个蒙古侍女。
这意味着,她不得不承担超额工作。
不通的语言,牧民防备的眼神,可怖的病症,不配合的病人……一切的一切,总让她有一种冲动,想蹲下身,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
但她不能这么做。
再坚持一下,只要能解决危机,两国就能真正破冰,达成和平。
这可以少死多少人?也许,她在现代做一辈子的医生,都未必能救这么多人。
坚持住。
程丹若反复给自己打气,强撑着不倒。
幸好,她不是一个人。
晌午左右,李必生带着两个大夫,以及数个学徒过来了。
程丹若大吃一惊:“你们怎么过来了?三圣庙怎么办?”
李必生道:“程夫人放心,三圣庙的病人已愈一半,朝廷派来的医士和医生也到了。”
太医院除了有太医、御医这样有官职的大夫,还有大量医官、医生、医士,他们虽然没有官职,但都习医多年,且需要年年考核,医术并不差。
有时候外出赈灾,有时候王府请医,都是他们干的活。
“他们对鼠疫颇为陌生,谢知府留了乔老先生为他们讲解情形。”李必生介绍得胜堡的情况,“其余人轮流休整,我们三人先来帮衬。”
乔老先生是支援的大夫中,岁数最大的一个,脾气也最暴躁,但医术高明,在大同府小有名气。
程丹若怔了怔,犹豫道:“外子……怎么样了?”
“谢知府受了些轻伤,然并无大碍。”李必生安慰道,“今天张御医为王妃诊治回来,也为谢知府瞧过,夫人尽管放心。”
张御医算是熟人了。曾经惠元寺的痢疾,他为王孙治疗,对瘟疫的看法也较为客观,并不迷信。
程丹若暗松口气,立即吩咐他们做事。
新劳动力到岗,又是治疗过病人的熟手,完全不必再嘱咐什么,开干就是。
下午,三百多个病人全部划分完毕,每人都喝上了药。
程丹若刚坐下歇息,两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
一个是行人司的司正,一个是得胜堡布政署的小吏,他会蒙语,互市时,经常作为翻译使用。
“你们二位是……”她疑惑。
司正严严实实地戴着白色口罩,神色肃然:“陛下有旨,须教化胡蛮,彰显□□恩德。”
程丹若:“……陛下圣明。”
司正问:“不知此时可方便宣读圣音?”
她道:“病人已安顿,您请便。”
“打搅了。”司正说着,和小吏一起开始思想品德教育。
小吏走前头,先打锣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随后司正响亮地高喊:“□□圣恩陛下有谕——”
他说一句,小吏翻译一句。
程丹若喝着奶茶,替他们总结核心思想:
你们这些北方的蛮夷啊,喝着雨水,吃着野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仪。但现在,□□的皇帝愿意大发慈悲,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知道仁孝。
仁就是说,虽然你们不是我们的子民,但皇帝怜悯你们遭遇痛苦,专门派人来救你们,你们要知道感恩。而孝就是,从今以后,你们要把皇帝当做你们的父亲一样尊敬。
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老实放羊,以后就有衣服穿,有粮食吃,有病治。
不得不说,虽然话语拗口了一点,口吻也未免高高在上了一点,可试想想,哈尔巴拉这样的贵族,将牧民当做牛羊驱策的,而大夏却不计前嫌,派来大夫为他们治病。
牧民们心里,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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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二十二年春,山西鼠疫,丹若奉诏医民,活者众,加二品服,予封诰。
——《夏史·列传九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