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等人装扮成清平的兵卒, 引出了埋伏的苗人。
天公作美,雨也停了。
谢玄英爱惜兵力,也知道没有受过训练的兵卒很难调动, 放弃近距离交战,令弓箭手提前准备好弓与箭矢。
苗人攻城攀梯, 他就命人放箭。
前后两轮箭矢夹攻, 铁打的也受不住。
苗人察觉中计, 派出左翼阻断谢玄英的队伍。
山林作战,靠的就是地势。
谢玄英先占据了地形之利,苗人虽更熟悉山地的环境,可武器方面十分弱势。
他们勇猛矫健, 能迅速在密林中穿梭, 可铁剑脆弱,无法与精兵利器抗衡, 藤甲都未穿透, 刀刃上已经坑坑洼洼。
数百人的队伍上前,却如泥牛入海, 反倒被拖进了泥潭。
可苗人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法子。
他们很快找来一些奇怪的草垛子,点燃后丢入林间。
霎时间, 刺鼻的白烟飘散, 眼睛火辣,呛咳不止。
谢玄英立即戴上口罩,蒙住口鼻。他的口罩是程丹若亲自缝的, 里层有一层碾得极碎的炭末,不止能过滤空气,还有淡淡的香味。
其余人也同样照做。
自鼠疫后,谢家护卫除却刀剑、水囊之类的行军物品, 也都配备了口罩,虽然没有炭,却是双层布料,同样具有一定的防护效果。
“散开。”李伯武指挥众人,“阵型不可乱。”
谢家的护卫还能保持镇定,可收拢的残兵却有溃散之兆。他们被呛得鼻涕眼泪直流,无法视物。
负责统领他们的护卫见状,以刀柄敲击铠甲:“不要乱跑,到这里来。”
没办法,谢玄英的这支队伍不是正规军队,连锣鼓都没有,只能这么凑合。
好在效果不差,乱跑的残兵听见声音,往他身边聚合。
谢玄英耐心等了会儿,整顿人马,下令进攻。
第一次丛林作战,他多有不习惯的地方。从前可倚仗骑兵的冲击,但在山里,跑都跑不起来,反倒是步兵巨多。
所以,队形就成了关键。
谢玄英读过很多兵书,其中不乏一些文人武官的记述,其中提到过山地作战的模式,和打倭寇仿佛,三人一组,均手持藤牌。
两人持枪出击,一人举牌掩护,并割首级,其军功由三人平分,如此避免士兵贪功而错过进攻之机。
护卫们平日有相关训练,倒也有模有样,卫所与寨堡的军士却不然。
很多人虽然从军,却压根没操练过,能用枪箭已经不错,哪能配合默契,没一会儿就散开,各顾各的。
好在谢玄英收拢这些人,也不是作为主力,说白了凑人头而已,显得己方兵马众多,靠的还是私兵。
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谢玄英始终在后方,冷静地评判着战局。
等到苗人的军队呈现溃相,立即招手,后方战鼓起,通知将士们乘胜追击。
此时,城门打开了条仅供一人过的缝隙,约莫几十人手拿兵器鱼贯而出,加入战局。
谢玄英听到苗人在呐喊,他没有完全听懂,但捕捉到了“水”这个词,猜测他们发现,城内并没有被水淹没,起了退意。
“拦住他们。”
苗人一旦进入山林,便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今天好不容易引他们出来,绝不能放走。
他解开油纸包裹的弓箭,拉过弦,确定没有受潮,方才拿出箭矢,搭弓瞄准。
苗人中,有个体型彪悍的男子,皮肤黝黑,脸颊上绘有图纹,十分醒目,且骁勇善战。
若是能解决他,必能大大挫其士气。
谢玄英想着,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心跳放慢,意识仿佛沉入河流,静默无声。
人在动,对方的动作很快,短短几个交手便突出了包围。
胸膛随着微风起伏。
几乎同一瞬间,黎哥颈后寒毛直竖。他察觉到了无法言说的危险,就好像在山林中被伺机偷袭的虎豹盯上。
他没有思考发生了什么,遵循本能就地一滚。
箭矢擦过脸颊。
一丝猩红的血液淌落,溢出铁锈的腥气。
黎哥抹了把面孔,举头四顾。
他对上了一双略显诧异的眼睛。
谢玄英没想到会失手,对方敏锐的直觉出乎他的预料。但没射中也就没射中,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只记住了黎哥的样貌,便转开视线。
精锐的护卫如洪水涌向了苗人。
黎哥大声道:“退!”他招呼族人后退,自己却留下断后,几刀便砍翻一个普通兵卒。
如此骁勇,难免令许多没见过血的兵卒胆寒。他们手举着□□,却畏缩不前。
“我去会会他。”李伯武请示。
谢玄英颔首。
李伯武抄起□□,驱马上前,手中的枪连续突刺,挑、压、刺、挡,气势亦是锐不可当。
黎哥力战许久,与他打了数个回合,渐有不敌,被李伯武一个挑刺制住。
“服不服?”李伯武笑问。
黎哥气喘如牛,干脆丢了手里坑坑洼洼的刀,说:“你们不能杀我。”
苗人溃兵已大半逃窜入山林,李伯武不赶时间:“不服再来。”
黎哥强调:“你们不能杀我,你们的大官答应了要给我官做。”
“噢?”李伯武见他为族人断后,自己被擒,颇讲义气,不由多问两句,“清平知县许了你什么好处?”
黎哥说:“我有信。”
李伯武手腕抬起,略微松开抵住他脖子的枪尖:“拿来看看。”
黎哥镇定地掏出了一封信。
李伯武接过,转手递给了谢玄英。
谢玄英狐疑地展开信件,然后——看到了自己的印。
他:“……”
分开三天,她就开始费神了。
不听话。
“这是你们的大官。”黎哥说,“你们可不能不认。”
谢玄英不动声色:“信里只说谈判,可没说答应了不杀你。”
“我们愿意谈。”黎哥狡猾地说,“你杀了我,我就不能和他谈判了。”
谢玄英没有戳穿他的把戏:“把他绑起来。”
“是。”
黎哥没有反抗,他以为信起了效果,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
胜负已分,清平知县见围困已解,不由长松口气,命令人开城门迎接。
谢玄英遣田南带一队人先去,检查过县城内外,确认无异常,方才领兵入城。
知县率领县衙上下,与若干书生一道迎接。
“见过谢参政。”他们齐齐问候。
“不必多礼。”谢玄英摆摆手,言简意赅,“把俘虏全都关进大牢,派人收拢尸身,立即焚烧。”
知县恨不得什么事都有人担,别说是这些小事,现在让他当众舞一曲求雨都没问题,连连应下:“是是,下官这就去。”
然而,一个年轻的书生忍不住,指着黎哥问:“此贼杀了我们好些将士,大人何妨将其处死,以振士气?”
“大胆!”李伯武呵斥,“你是何人?怎敢在此喧哗?”
知县吓得要死,忙道:“大人息怒,这些都是书院的学子,呃……”他把蛮夷之地的解释咽回去,委婉道,“一腔热血。”
“你安抚民众,不要让人在城中乱跑。”谢玄英示意下属把俘虏全都送走,三言两语吩咐,“你随我来,清点一下人数与粮草。”
知县:“是是。”
谢玄英检查了清平县的情况,不好也不坏,最大的问题是没粮。但贵州动兵,两湖必然会押送粮草支援,一定会过清平,问题不大。
他心中有数,便吩咐田南:“你带人在周围巡视一圈,若无异样,把夫人和冯四奶奶接来,路上小心。”
田南如何不知道他对程丹若的重视,肃然道:“公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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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一夜没睡好,今天很早就醒了。
她吃过早饭,继续和众人做药,手上有活计,心里便不那么焦灼。
挨到午时,田南来了,简单说了清平县的情况。
程丹若松口气,又有些无语,没想到黎哥看着四肢发达,头脑却并不愚钝,竟然能钻到空隙。
她心里惦记,迅速收拾好行李,紧赶慢赶的,终于在晚饭前到达清平。
两人见到对方,张口就是:
“你没事吧?”
“你可安好?”
谢玄英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笑意:“我并不曾受伤。”
程丹若却有点尴尬:“我能有什么事……苗人退兵了吗?还是会卷土重来?”
“他们损失不小,两三日内,怕是难以再次袭击。”他思索道,“我不想和他们耗太久,你可有主意?”
程丹若迟疑:“你还没问他们吗?”
谢玄英道:“没有,总要先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也好。”她道,“我确实有个想法,但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道:“你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还没想清楚呢。”程丹若白他一眼,道,“其实,苗人最深恶痛绝的,是边墙寨堡带来的田产侵占——不能在这事上给他们个交代,他们就算退去一时,也会不断有苗寨加入叛军的队伍。”
谢玄英道:“有理,你想从此下手?”
“对。”她道,“朝廷建寨堡,原是为了屯田震慑,可你也知道,时间久了,这事便易变味,如今反倒成为苗人反叛的源头,长此以往,大夏与苗人只会越来越对立。”
谢玄英品出了她的未尽之意:“你想上疏,取消寨堡?”又摇头,“这事万不可能成的。”
“我的意思是,让土司管理寨堡。”她道,“以蛮治蛮。”
其实,贵州大部分地界,就是苗人管苗人,土司即是朝廷官员,又是各部族的首领。当然,这种方式便于管理,却会使得大夏的控制力下降,说是改土归流,实则年年艰难。
因为在皇权不下乡的年代,想控制西南之地,几乎不可能。
“我是这么想的,寨堡本身是为防生苗叛乱,方才屯兵,是汉兵还是土兵,其实无伤大雅。”程丹若道,“假使苗民叛乱,便问罪管辖的土司,令他们派土兵平叛,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