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琢磨着打赤江的苗寨, 程丹若则在“勾搭”赤硕的姑姑。
她叫赤香,是前任赤江土司的妹妹,嫁给周边的一位安抚使为妻, 照大夏授封的职位, 为五品宜人。
这位安抚使已经五十多岁了,赤香是继妻, 两家联姻便是联盟。赤硕杀死前任土司上位后,赤香原想和侄子拉拉关系, 巩固一下联盟,谁想赤硕从乱了。
安抚使年纪大了,一点都不想参与这种事, 勒令她不得回赤江, 免得麻烦。
赤香急归急, 也谨慎,打算观望一下,毕竟亲哥当首领和侄子当首领, 绝对是两码事儿。
但程丹若开口相邀就不一样了。
安抚使心里有成算,自己活不了几年,下头儿子要承袭官职,得大夏同意——世袭土司,可是要朝廷翻过图谱的, 确认后才能世袭。
他才不掺和什么叛乱,只想和朝廷打好关系。
眼下机会摆到跟前,立时派人送了赤香来,还额外为程丹若准备了礼物。
一张虎皮。
程丹若感觉有戏,十分客气地招待了赤香。
赤香三十多岁,面容秀丽, 汉话说得十分流利:“程夫人好,给您问安了。”说着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万福。
程丹若还了半礼,请她入座:“宜人远道而来,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都是走惯的。”赤香谨慎道,“不知夫人相请,有什么吩咐。”
“宜人说笑了,你我同为朝廷命妇,何来吩咐?只不过我初来乍到,想同人说说话,问问风土人情罢了。”程丹若笑笑,先叫人上茶。
赤香不懂茶,但赞了好些声:“香气悠远,入口回甘,妙极。”
“宜人喜欢就好。”程丹若又请她吃京城口味的糕点,还是梁太监跟前的小太监今儿做的,颇为地道,慢慢切入正题,“此前来过安顺没?”
“出嫁时来过。”
“你嫁到夕照(安抚司)多久了?”
“十多年了。”
“离家这么近,可能常回来?”
果然是要问赤江的事。
赤香暗松口气,半真半假道:“说是不远,可毕竟是出嫁了的,也不能常回,之前听说寨子被叛军占了,吓得我好几天没睡着觉。”
又道,“我兄长在任时,对大夏一向恭顺,也不知道赤硕是被谁挑唆了,竟然犯下如此大错。”
一面说,一面淌泪。
程丹若却端正了脸色,不紧不慢道:“叛军挟势逼人,一时虚与委蛇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这都过去多久了,还带人攻打永宁——不是我说,宜人,这可不是鬼迷心窍能说过去的。”
赤香被她说得惴惴不安:“夫人的意思是……”
“赤江过去一直恭顺。”程丹若道,“看在往日的份上,只要能迷途知返,朝廷未尝不能从轻发落。”
赤香明白了,犹豫道:“我一定劝劝赤硕。”
“宜人没明白我的意思。赤硕弑亲逆乱,不过是贼军首领,可算不上土司,大夏对土司承袭自有规矩——父子相继,兄终弟及。”程丹若暗示。
赤香迟疑:“我们兄妹四人,大哥早去,只留下赤硕,二哥又被……三弟只剩了女儿,才十几岁。”
“女儿又有什么关系,顺德、明德夫人不也是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叫赤韶,在苗语里是健康长寿的意思。”赤香说。
“好名字。”程丹若微微一笑,“这样吧,你离家许久,也该回娘家看看了,下回就把这孩子带来给我瞧瞧。”
赤香面露尴尬:“这……”
“你可以先回夕照,和安抚使说说我的主意。”程丹若端起茶,意味深长道,“两家即是姻亲,赤韶岁数又小,以后有的是需要姑父帮衬的地方。”
赤香似乎领会到了什么,忐忑地答应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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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的安抚使叫夕显贵,没错,是汉名,格外直白的那种。
赤香才回府邸,夕显贵就把她叫了过去,仔细询问她在安顺的来龙去脉。
耐心听完后,他苍老的面上流露出一丝笑容,道:“香,这是好事啊。”
“韶儿太小了,大夏真的想扶植她吗?”赤香也有自己的心思,假如赤江一蹶不振,她在夕照的地位也会受到影响。
“话说到这份上,应当不假。”夕显贵眼神闪烁,“达英就比她小了一岁。”
赤香愣住了。
夕达英是她的亲生儿子,夕显贵的幼子,论理继承不了父亲的土司职位,最多被分到几个寨子。
她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了程丹若的暗示。
假如赤韶变成赤江的继承人,她岁数小,姑父代管几年再正常不过,等到年纪大了,就让夕达英入赘。
届时,夕家地盘扩张了一圈,自己儿子也不必看长兄脸色。
夕显贵见她露出笑容,晓得她回过味来了:“你就听程夫人的,明天就去一趟赤江,把韶儿带回来。”
“我知道了。”赤香点点头,少时,又问道,“大夏不会让我们白得这么大的好处吧?”
“这是必然的。”夕显贵慢吞吞地说,“咱们要这份好处,就得出兵。”
赤香征询地看向他。她知道,夕显贵先前半点不想掺和,可现在又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只是略微思考,他就做出决定:“叫达勇去吧,让他挑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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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找到了对付赤江的突破口,转而筹备大夫的事儿。
之前,她往贵州各府送了信,邀请各地懂医术的大夫、儒生前往安顺义诊,报销车马费。
——对,不止大夫,还有儒生。
常言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读过书的人,不少都会研究一二医理。
譬如谢玄英,他完全不算是大夫,可也读过医书,知晓阴阳五行,湿热虚寒,说起药理也头头是道。
所以,懂医术的儒生真不少,其中又分为有功名和没有功名的。
有功名的,不好意思,多半都在外上班,留在贵州的以没有功名为多,有的是考不上,有的是家贫,无力负担学业,只好当大夫补贴家用。
程丹若开了条件,表现优秀的,她会写信举荐给府学。
说是举荐,府学还能拂她的面子不成?
兼之给车马费,到安顺包食宿,没什么后顾之忧,许多儒生都决定试一试,骑着驴,披星戴月地赶往此处。
数一数,竟有十余人之多。
其中五人是清平书院的学生,由富户同学一块儿捎来,他们都是王学子弟,听说能有机会效仿阳明先生,教化蛮夷,二话不说就决定过来,山长也十分支持。
三个是家贫的学子,被当地秀才和知县举荐而来,说平时一边走街串巷看病,一边读书,想求个机会。
还有八个来自贵州各地,条件好的家里行商,条件差的只有几亩薄田,各有各的需求。
程丹若来者不拒,全都请他们留下了。
还有远道而来的三位大夫,都是贵州的药铺牵的线,一个要钱,一个为理想,剩下那个就厉害了,想拜她为师。
程丹若:“……”
要钱的给钱,为理想的给了她两本题字的书,想拜师的就只能婉拒了。
大夫们好处理,待遇给足就好,对读书人却不能如此,得摆出态度。
她专程置办了席面,宴请众生。
“贵州这地方,多山、多水、多猛兽,少粮、少盐、少平安,如今时局艰难,诸位却不顾安危,慷慨相助,我着实感动。”
面对这些人,程丹若原想文一点,加点心学的名言,但拟了半天稿子,没人帮忙改,一气之下干脆撕了,就平实得来。
“朝廷一直在说,改土归流,可西南百夷与汉人语言不通,风俗不同,又生性凶狠好斗,哪有这么容易?”她说着套话,“黑、白、赤三寨沐受皇恩,却作乱反叛,令人齿寒。”
众儒生附和:“不错。”“狼子野心。”“蛮夷之辈,不足为惧。”
“确实不足为惧。”程丹若接住话茬,笑道,“昨儿永宁传来消息,不过半月的功夫,官兵已连破三寨。”
这可不是诳他们,连她都没想到,谢玄英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他没固守永宁,反而主动出击,说是半月,其实就十天,打下了三个寨子。
她昨夜听说这消息,肚子里把靖海侯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外人不知道谢家的弯弯绕绕,乍听捷报,又惊又喜,机灵的已经开口。
“谢抚台天纵之才,冠军侯再世。”
“夫人大喜。”
“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
参差不齐地恭维过后,程丹若才继续往下说。
“所谓刚柔并济,靠武力能得一时顺服,却得不了万世太平,要想贵州安泰,还是要靠治理。”
众生逐渐放开:“此言大善。”
她开始提问:“诸位都饱读诗书,今后多半也是一方父母官,你们知道该如何教化我们的百姓,使其丰衣足食,那苗民呢?诸位知不知道,该如何治理这蛮荒之地?”
下头立时有人回答:“恕晚生冒昧,为官之道,夫人所言已尽得精髓,无非是‘丰衣足食’四字。”
其他人顿时侧目:你这马屁也拍得太快了。
然而,开口的人恍然不觉,脸上全无谄媚之色,正气凛然:“衣食有着落,民心便安稳,地方自然安泰无事了。”
“不错。”程丹若给予高度表扬,却又补充,“人生在世,不过生老病死,生靠衣食,老仗子嗣,死有祭祀,生病自然也要予医药。此次请诸位前来,就是希望能为百姓义诊,不止是安顺的百姓,也有对大夏臣服的夷民百姓。”
她环视众人,坚定有力地说:“我们要让叛军知道,顺服朝廷的,生老病死,皆有所依,逆上作乱的,纵入毒山瘴林,亦剿之。”
说着,示意仆人倒酒,举杯道,“我敬诸位慷慨义士,请——”
众生连道“不敢”,也举杯共饮应和。
酒液入喉,程丹若徐徐吐出口气,总算动员完了,真他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