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到了, 四处响起鞭炮声。
泰平二十四年在战火中悄然而至。
程丹若在火光下,凝视他沾染血污的脸庞,板着脸说:“谁为你破例了, 看看有没有毒。”
谢玄英弯起唇角,撩开袖子给她检查。
程丹若给他把脉数心率,又看了瞳孔,确定只是皮肉伤, 这才打发他回去:“不用缝针, 自己清洗一下上药就行。”
他利索地走人。
一路回去, 热闹非凡。
灶房热气蒸腾,白雾缥缈,归来的士卒们掏出竹碗, 排队盛汤圆吃。滚烫的甜水儿与糯米芝麻混合, 扫去了连夜奔波的疲惫。
没怎么受伤的,或是只受轻伤的士卒,迫不及待地将汤圆送进口中,感受少见的甜蜜。
他们舍不得吞下,把汤圆含在嘴里, 任由芝麻化开在舌尖,蜜一样淌进喉咙。
真好吃啊。他们满身血污, 却露出满足的笑容。
旁边的将官吆喝:“每人只能吃一碗,吃好了该睡觉睡觉, 该看伤看伤, 别给耽误了,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大家拖长声调应和,语气放松。
“他妈都给我振作点。”将官破口大骂,“娘们似的哼唧啥呢。”
“额没婆娘呢, 哪知道哼唧啥。”对方嘀咕了句,惹来哄笑。
“笑屁笑,你娘生你的时候没嚎啊?”将官啐了口,“快吃,换防的要来了。”
众人立即埋头苦吃。
很快,换防下值的队伍冲了过来,你推我我推你,急吼吼地问:“还有没有?汤圆呢?”
“都有。”伙夫们百忙之中抬起头,“方才巡抚过来说了,今天人人都有份,谁都不能少。”
大家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篝火跳跃,时不时有人放两个爆竹助兴,也算添些春节的热闹。
众士卒吃过,回到营帐里倒头就睡。
鼾声连片。
与之相反的是伤兵营,这里才刚刚热闹起来。
程丹若一面给人处理伤势,一面观察伤兵营的运转,老实说,众人的成长速度让她惊讶。
范大夫年轻,眼睛好使,缝合工作已经轻车驾熟,钱大夫老花了,就负责切脉开方子。学徒们帮着清创缝合,递一递工具,药仆们抬着担架,清理血污。
实战喂出来的熟练度,远胜照本宣科的讲解,他们做得又快又好,哪怕有不合规范的操作,也是因为条件所限。
比如纱布,程丹若要求用过就扔,以免交叉感染,但大家都舍不得,在滚水里煮一煮继续用,偶尔会看到残留的血迹。
可她实在无法苛责什么了。
程丹若忙到凌晨五点才下班,阳光照在卫所内外,驱散了阴霾。
大年初一,是个好天气。
地上满是狼藉,有打翻的饭菜、吃剩的骨头、不明血污、散落的马粪和鸟屎,乱糟糟的。
程丹若小心避过,慢慢往临时住处走去。
微光洒落眼皮,她不期然地想起了曾经在宫里过的年节,红墙绿瓦,宫人们穿上新衣,四处拜贺。
多么安逸太平的日子,花团锦簇,富贵至极。
但彼时,她内心有太多的不安。
宫廷的权势源于帝王的恩宠,如无根浮萍,水中泡沫,再绚烂也会转瞬消散。程丹若伪装成忠心耿耿的“程司宝”,内心深处却从未信任过帝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是放屁。
相比之下,贵州蛮荒之地,纵然随时可能被战争收割性命,但脚踏实地走过的每步路,都留有属于她的足迹。
她觉得更安心了。
回到屋中,程丹若进门便闻到香气。
豆浆、馒头、酸菜、鹿酱、酒酿水铺蛋。
“好大的蛋。”她看着碗里老大的蛋,有点惊奇。
谢玄英道:“鸟蛋。”
“怪不得。”她坐到火塘上,“你是睡过了,还是准备睡?”
“我在等你。”他说,“顺便处理些事。”
程丹若已经有点困了,但好奇今天的情况:“都顺利吗?”
“算吧。”谢玄英回答,“我遇到了黑劳。”
“这人如何?”
“勇武过人,胆略超群,他看见我带人埋伏,居然没想着跑,反倒想杀我。”他点评,“生在三国,许是一方名将。”
程丹若扫了他眼:“和他动的手?”
“嗯。”谢玄英不动声色道,“不算输。”
程丹若:“然后呢?”
“他跑了。”他说,“张鹤留在那里搜山,他会把他们逼到山里,没有粮食,寒冷的天气,还有各种伤势,他们会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
她思忖道:“但黑劳不会死?”
“没那么容易,苗人对山林太熟悉了。”谢玄英道,“在山里作战,我们不占地利。”
黑劳在山中灵活矫健的身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敌人,也绝对不会轻易死在深山。
“田南那边该回来了。”他道,“叛军带走的粮食不会多。”
程丹若听出了一些苗头:“不会多?”
“当然。”谢玄英说,“于情,我不想普安的百姓易子而食,于理,这也可以避免他们兵行险着。”
很合理。程丹若点点头,却说:“还有一个理由。”
“嗯?”
“大过年的。”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就当拜个年了。”
谢玄英忍俊不禁,凝肃的面容缓缓融化。
他给妻子的水铺蛋中添了勺桂花蜂蜜:“快吃,要冷了。”
程丹若咬了口蛋白,或许是放了酒酿,没什么腥味儿,口腔中满是桂花的芬芳。
胃里有了柔软滚烫的食物,疲惫也退避三舍。
谢玄英说:“对了,黑劳的刀颇有意思。”
他将自己的发现告知她,又补充道,“这绝非卫所之物,就算在定西伯家,也该是珍藏。”
越好的刀剑,对工艺的要求就越是严格,哪怕是南镇抚司,能产出的武器也十分有限。若是吹毛断发的宝兵,恐怕还需要一些运气。
程丹若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不免惊讶:“这是什么缘故?”
“不清楚。”谢玄英若有所思,“说实话,定西伯会让这样的人反叛,实在过于昏庸了。”
程丹若却不奇怪:“人上人做久了,难免眼瞎。”
“不。”谢玄英却反驳了她的观点,“黑劳这样的人,就如同匣中宝剑,再昏聩的人也能看出一二。”
程丹若对他的判断十分信任,顺着往下猜:“那就是招揽的方式太高高在上?”
“这倒不无可能。”谢玄英记下疑点,及时打住,“打听打听再说吧,你该歇息了。”
程丹若确实困了,放下碗筷准备洗漱:“你睡吗?”
他摇摇头:“晴天白昼的,算了,一会儿田南他们回来,我还得问问。”
程丹若轻轻叹气,却知道不好劝,便说:“那我也靠一靠,不躺了,难看。”
谢玄英不赞同:“我在外头守着呢,你尽管睡。”
“没事,年轻熬得住。”程丹若拿了两个靠垫放在墙角处,毯子盖身上,见他不动,故意板起脸,“你不想给我靠吗?”
谢玄英挪挪位置,坐到她身侧。
两人自然地依偎在一处。
程丹若又卷起他的衣袖,见上了药,好好包扎过了,才满意地问:“疼吗?”
“不疼了。”他道,“皮肉伤,很快就好。”
“真的?”她瞥过眼神。
谢玄英改口了:“稍微有一点点。”
程丹若道:“伤口不深,但是有点长,这两天要小心别碰水,会很痛。”
“嗯。”他摸摸她的头发,宽慰道,“别担心。”
这点外伤放在别人身上,程丹若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又死不了,可他并不是“别人”。
她盯着他泛红的伤口看了会儿,没说什么,只是抱住了他的手臂。
谢玄英感觉手肘陷入柔软的怀抱。
他低头看向她。
程丹若已经闭上了眼睛,装出疲倦的样子,好似随时会睡着。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没有再动弹,而是享受起了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鸟鸣清脆。
他们都睡着了。
*
白伽初一没等到黑劳,就知道不好,立即派人去接应。
谁想半路接到的是运粮的队伍,他们说,官兵早有埋伏,黑劳留下断后,且后来又遇见一队官兵,双方死战一场,方才运回少许粮食。
白伽强忍下心头的担忧,为他们做法消灾,又清点了粮食,数量不多,只能勉强坚持几日。
若非年前又猎杀了一群野狼,现在可就危险了。
可现在也坚持不了几日了。
她有些忧虑,但更担心黑劳的情况。
粮食少还能解决,只要有黑劳在,总有办法解决的,可若是黑劳……白伽及时阻止了这个糟糕的想法,命人继续搜寻。
这一找,就找了足足三天。
初三傍晚,黑劳才一身血污地回来。
白伽心惊肉跳:“你受伤了?”
“小伤。”黑劳的脸色有些苍白,“汉人一直在追我们,费了点力气才回来,不过运气挺好,碰见了盐背子。”
他抬抬下巴,指向一堆五六个人的背夫,他们都衣着俭朴,背着木板凳,其中一个还穿着官兵的衣服,胸口破了一个大洞。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白伽的目光,紧张地解释:“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我可不是官兵。”
白伽看向黑劳。
“老盐头的人,那家伙不敢进来,派了几个愣头青。”黑劳说,“我看过了,他们背的都是井盐没错。先留着他们,有用。”
白伽抬手:“带他们下去。”
“等等,钱、钱呢?”为首的汉子强忍着恐惧,“把钱先给我们,还有,你们都是朝廷叛军,我们是、是被逼的。”
黑劳哈哈大笑:“会给你们的。”他摆摆手,“带他们下去,看着别让乱跑。”
“先给钱!”对方抱着背篓,“不然盐不给你们。”
白伽随手摸了两块银子,丢给他们:“闭嘴。”
对方捞住碎银子,掂掂分量,再拿牙咬一咬,不太满意,但嘴唇翕动两下,没敢说什么,主动跟着其他苗人离开了。
他们一走,白伽便不再掩饰焦急之色:“伤口给我看看,我去拿药。”
“没事。”黑劳说,“我已经处理过了,对了,小桃找过你没有?你可别给我说漏嘴。”
白伽的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行吧,知道你不喜欢她。”黑劳漫不经心地裹好布条,“咱们说好的,你不管我,我不管你。”
他起身,“我先回去看看,晚点和你说正事。”
白伽别过脸:“随便你。”
黑劳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甫一进门,一个娇俏的女子便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