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俊能接触到外界的人, 说来好笑,还是多亏了缺粮的福。
阿曼待他很好,虽说每日的饭菜不够好, 可也能饱腹。冯少俊十六岁跟着父亲南征北战, 不是娇气的人, 更想养足力气办事, 都给吃了。
然而,某一天他在屋子周边散步,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
“我们都快没粮食了,这小白脸还能吃稻米。”
“真想把他揍一顿。”
“算了,他只是个瞎子。”
“他过来了。”
冯少俊装作看不见的样子,迟疑地摸索着过来:“有人吗?我刚才好像听见了声音。”
没人理他。
“有人吗?”他重复了遍, 眼珠不动, 脑袋转来转去。
依旧没人说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 摸到墙边, 扶着墙壁离开了。
第二天,他拿着半个馒头守在那里, 惹得守卫们交换了个眼神。
“有人吗?我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冯少俊彬彬有礼, 一派世家公子的温文,“我无恶意, 只是想和人说说话。”
有人稍微动了动。
他假装欣喜:“这个你们要吗?味道不错, 和我说会儿话吧。”
其中一个人按捺不住,过来拿走了馒头:“你要说什么?”
冯少俊露出十二分的惊喜:“太好了, 果真有人。”他迫不及待地问,“敢问这位兄台,不知何处可以买襁褓?”
也是他运道好,违反命令拿馒头的人, 家中有老有小,最小的孩子才两岁,他眼馋馒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孩子加餐。
因此听见这话,下意识地问:“你要襁褓做什么?”
“替我未出世的孩儿买的。”冯少俊掏出怀中的玉扳指,“我用这个抵可好?”
守卫见识不多,却也知道这东西值钱,一时贪心作祟:“就小娃儿用的包被?”
“不错。”冯少俊道,“要大红的。对了,此地可有人会打长命锁?”
守卫是汉人,知道这东西,支支吾吾道:“有是有——”
“不知可否代为采买?”冯少俊温和道,“如你所见,我眼盲不便行走。”
对方还想说话,被其他人拉了一把,他猛地惊醒:“我不知道。”一行人飞快离开了这里。
冯少俊面上不动如山,实则将他们离开的路线牢牢记在心间。
夜里,阿曼来了,责怪他:“你不该和外人说话,他们可不喜欢汉人。”
冯少俊轻轻叹口气,说:“就算他们不喜我,我也不能永远不见你的家人,何况身为父亲,我总不能什么都不替孩子准备。”
阿曼淡淡道:“还未必有了呢。”
“早晚的事情。”冯少俊满脸期待,“不知是男是女,这是我头一回做爹。”
阿曼没有接他的话。
冯少俊道:“我想问他们买个襁褓,别的没有,襁褓总得备下。”
阿曼显然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说:“我自会筹备。”
“阿曼。”冯少俊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我知道苗人有孩子随母的习惯,可我毕竟是他的父亲,总要容我尽尽心意。”
阿曼说:“只要孩子健康,其他都不重要。”
“会的。”冯少俊说,“我想给孩子起一个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阿曼道:“这种事以后再说吧。”
“怎么能以后再说呢。”冯少俊微笑,“总要准备两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你说,男孩叫冈如何?汉语中是山岗之意,苗语是心胸开阔之意吧,乳名可以叫小山,希望他能如同大山一样稳重可靠。”
阿曼动了动嘴唇,想阻止他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但再一想,他怕是活不到孩子出生的日子。
算了……就当是给孩子留个念想。
冯少俊没有听见她阻拦,心中微微一哂,继续道:“女孩儿叫鸥如何?江鸥自由自在,也是你们中纯洁的意思。”
阿曼说:“只要平安就好。”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冯少俊摩挲着抚摸她的小腹,“阿曼,我很担心,孩子不会像我什么都看不见吧?”
阿曼道:“没有这样的事,断了手脚的父亲,不会生出没手没脚的孩子。”
“那我就放心了。”冯少俊道,“等孩子出生后,你就把我交给叛军吧。”
阿曼一顿:“为何?”
“你不是说叛军屡次搜查寨子,让你们买不到粮食吗?”他低声说,“你把我交出去,换一些鸡蛋和红糖——总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奶吃。”
阿曼沉默了会儿,生硬地说:“不用你操心。”
冯少俊叹口气,安静下来。
“我回去了。”阿曼道,“不能被我爹发现。”
冯少俊拉住她的手:“不能多待一会儿?”
“过几天去看过药婆,若是没有怀上,我再来。”阿曼的语气难得温情,“不能伤到孩子。”
“也是。”
她离开了屋子。
冯少俊独坐在漆黑一片的室内,慢慢眨了眨眼睛,面上泛起淡淡的杀意。
之后数日,他想方设法与守卫攀谈,名为讨教为人父的经验,实则多方套话。
他终于能确定,这里不是苗寨,是县城,且大概率为普安,因为周围的山势比永宁更密集些。
而且,此处有不少汉人,冯少俊虽说视力有限,看不见远处的东西,人影也是模糊的一团,但他熟悉卫所的武备,能分辨出与他说话的人身上,穿着大夏制式的青衣与布甲。
汉人、汉兵、叛军……阿曼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
又一日,他发现守卫有客人。
“就是他?”
“对,这下你信我了吧?”
“像是个大官,但我们问谁要钱?”
“一个姓谢的大官,他们是表兄弟。”
“肯出多少钱?”
“五百两。”
“嘶,你四我六。”
“凭什么?”
“你出了这城知道往哪里找人?还不是靠老子。”
“是我和他搭上的……”
“不干拉倒,这可是掉脑袋的活。”
“行行。”
他们没有惊动冯少俊,悄悄走了。
冯少俊面上不露痕迹,心里却多少抱了期冀。
无论如何,只要把自己活着的消息传出去,就有脱身的可能。
父亲不会不管他。
这日深夜。
冯少俊捕捉到细微的动静,有人翻越矮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院中。
不多时,窗户便被支开。
“小将军?”有人轻轻呼喊,“我是谢巡抚麾下百户,敢问可是冯小将军?”
冯少俊没有应声。
对方又道:“小将军放心,您将家眷托付给抚台,张夫人已在贵阳安顿,一切都好。”
冯少俊瞬时睁眼。
他将妻子托付给谢玄英夫妇的事,苗人可没法知道。
“谢巡抚?”他开口,“怎么回事?韦将军呢?”
“韦将军因突遭洪流围困,战死永宁,朝廷派了谢巡抚代为主事。”杜功道,“我此番潜入普安,便是想寻找机会,并寻觅小将军的踪迹。”
冯少俊道:“我还好,你有什么计划?”
“叛军缺粮,已经坚持不了几日,我会再拖延一段时间,若能寻着机会,便与大军里应外合。”杜功顿住,问,“小将军意下如何?”
“甚好。”冯少俊颔首,“你可有刀?”
“有。”
“放在窗台下。”冯少俊压低声音,“此地常年有人看守,你不可多待。”
杜功犹豫少时,问道:“不知小将军打算如何处理这事?”说完,觉得似乎有冒犯之嫌,忙描补,“属下可有能效力之处?”
冯少俊心中一动,听出了些端倪:“你可知道,时常出入这里的女子是谁?”
杜功道:“属下恰好见过,所料不错的话,那人是叛军贼首之一,白山部的长老祭司,白伽。”
冯少俊登时愕然。
他猜到阿曼的身份非比寻常,许为土司之女,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就是叛军首领之一的白伽。
风声呜咽。
“小将军,有人来了,您多保重。”杜功听见动静,及时撤退。
室内重归寂静。
冯少俊摸黑下床,缓缓走到窗台边,果然在
太奇怪了,怎么会是白伽呢?
阿曼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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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白伽却是顾不得冯少俊,她在黑劳家中,为他裹伤。
“我和你说了,要及时来找我处理。”白伽把捣烂的草药糊到他身上,盖住崩裂的伤口,“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黑劳满不在乎:“就是崩开了,没事。”
“你当自己是熊?”白伽冷笑,睃了眼旁边的女子,冷冷道,“当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了什么才闹成这样的?”
黑劳还没什么,旁边的女子忍不住了,怒气冲冲道:“少指桑骂槐了,我们夫妻的事,轮得到你过问?”
白伽一字一顿道:“他、受、了、伤。”
女子道:“我已经替他上过药了!”
白伽还想说什么,黑劳大喝一声:“都不准吵!”他先看向女子,“小桃,伽伽是担心我,你不该和她发脾气。”
又和白伽致歉,“小桃脾气娇,不是有意和你争执。”
白伽嘴角泛出冷笑。
“黑劳,你居然敢凶我!”女子美目圆瞪,倏地滚出晶莹的泪珠,“你是不是看定西伯府没了,就觉得能随意欺负我?”
她恨恨道:“我受够了,我不介意你的身份和你私奔,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没完没了等你守你,让别的女人对我指指点点。”
黑劳猛地坐直:“小桃,我——”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待在家里,和娘一块儿死了!”丁桃娘忍无可忍,霍地起身,冲出了院落。
黑劳大感头痛,强撑着起身去追。
白伽嘲弄道:“不愧是定西伯府的千金,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西南公主呢。”
“你少说两句。”黑劳叹气,“她家里都没了,只能指望我,难免患得患失。”
白伽淡淡道:“是啊,就指望你了。”
她收拾好药材,平静地说,“但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才会走到今天,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对不起跟随我们的部族。”
黑劳:“我没忘。”
“那你说,我们真的能成功吗?”白伽抚摸小腹,神情复杂,“以后的孩子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吗?”
黑劳沉默了。
“自立为王说来容易,可——”白伽叹了口气,眉间浮上隐忧,“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