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比谢玄英早到家两天。
当天休息, 第二天,就把赤韶和金爱叫过来,布置作业, 写一篇命题作文, 《我的驿道见闻》, 不少于四百字。
两个小姑娘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她们俩已经好几天没上街听水浒,原想今天赶去茶楼的, 有作业就没戏了。
只好闷在家里咬笔杆。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她们搬到了隔壁的院子, 房间扩大到了后宅的三间屋, 两人一人一间做卧室, 中间的是客厅兼书房,院子能踢毽子、荡秋千。
梅蕊做了管事姑姑, 下头的是二等丫鬟兰心, 负责姑娘们的衣食住行, 还有两个跑腿的小丫鬟。
这配置也就一般的富户人家,远不是侯府的气派,但名额是程丹若定的, 两孩子都不是娇气的千金小姐,并无意见。
好不容易憋出作文, 新作业又下来了。
计算驿道所需的人手、粮食和布匹。
赤韶傻眼不说, 好学生金爱也搞不定了, 紧急求助老爹:“爹,这算数可怎么算啊?”
金仕达暗喜,他开蒙快结束了,再教经义就要露怯,遂抚须一笑:“也罢, 为父开始教你们算账。”
改语文课为数学课。
程丹若听说后,请孙秀才接替语文教学。
孙秀才是清平书院的学生,基础比金仕达扎实不少,四书五经都通读,最近除了帮程丹若写公文书信,就在院子里读书,抽空教两孩子一点不难。
反正他和金仕达一起住在隔壁的前院,本就是邻居,换教室也很方便。
程丹若安排妥她们的课业,也默默松口气。
这年头,请个靠谱的好老师太难了。
没有好老师,怎么让那些土司把子女送过来?童生、秀才最多开蒙,正儿八经地讲学,非得有个出名的老师才好。
她祈祷谢玄英在清平书院有所收获。
谢玄英在三日后回家。
彼时已二更天,程丹若都睡下了,在被窝里拨着碧玺珠子数羊,忽而听见外头响动。
跟着是楼梯上轻而急促的脚步,以及谢玄英压低嗓音的询问:“夫人睡了没有?”
程丹若忙道:“我没睡。”
她披上衣裳起来,推门张望:“怎么这时候回来?”
“安心,没什么大事。”廊下的灯笼照亮她的脸庞,谢玄英吐出口气,“路上碰到桩意外。”
程丹若立在二楼栏杆处,发现前院有一排灯笼往隔壁去了,不由问:“你还带了人回来?”
她倏而期待,“有先生了?”
“这就不好说了。”
她莫名其妙:“那你带回来的是谁?”
谢玄英进屋换衣裳:“蜀中才子姜元文,字光灿,你可听过?”
“义父好像提过。”程丹若仔细回忆,来了兴致,“你怎么招来的?”
谢玄英道:“他自己上的门。”
“自己上门?什么缘故?”她真诧异了。
谢玄英一面沐浴更衣,一面和她道明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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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说起来,还真的相当离奇。
他拜访完清平书院,在下司镇休息。此处在清水江边,设有不少码头,多马帮商会,交通繁茂,算是黔东南的一处商贸重镇。
而选在此处歇息一夜,是他想在这儿买只狗。
下司有名犬,名为真龙犬,也叫下司犬,乃是极好的猎犬之一。
家里只有麦子,多少冷清了些,养只狗看家守门,也能热闹点儿。
因此,第二天上午,他就预备去挑狗,结果一出门,撞见好大一个热闹。
镇上有大户姓赖,借下司的地理优势做船只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家中的府邸高墙深院,十分气派。
然而,今天就在他们家格外气派的门外,一个妇人正在产子。
当众产子!
她的叫声凄厉哀绝,几似怨魂,下身血流不止,染红草席,周围的人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我知道她,是船上老桥头家的闺女。”
“怎么在这儿生?脏了人家的门楣,晦气。”
“呵,你知道什么?老桥家的闺女可没嫁人呢。”
“竟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休要胡说,船上卖笑的女子,何至于披麻戴孝在此产子?必有隐情。”
“对啊,这女子戴孝产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碍观瞻、有碍观瞻。”
“哇——血——”
人群吵吵嚷嚷,惹来深宅中的家丁驱赶。
他们想把产妇拖走,拽着她的两条腿往外拉,血液蜿蜒,女子叫声愈发凄惨,心善的人忙阻止:“都看见孩子的头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滚!少管闲事!”
善心人畏惧赖家,只好去扶那产妇。
但产妇不肯走,哭喊道:“我冤啊!!赖二打死我爹,强占了我又不肯认,我就要把孩子生在这!”
“我们母子死在这里,做鬼都不放过你个畜生!”她一面哭叫,一面流泪,下身鲜血与污秽齐流,格外恐怖。
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谢玄英在路边听见,眉头紧锁。
他示意护卫上前,叩门喊话:“巡抚大人在此,还不快开门跪迎?”
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气氛,民众里三层外三层聚集,赖家的家丁连滚带爬的进去把老爷夫人都喊了出来。
阴云密布。
谢玄英拿过小厮随身携带的纸伞,撑开了放在产妇身边,挡住她光溜溜的腿。
产妇披头散发,身体浮肿,为了生子也没穿裤子,被人这么围观,可谓一点尊严也无。她望着谢玄英,双眼泪流不止:“大人,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啊!我爹死得冤枉,冤枉啊——”
最后三个字,真如厉鬼复仇,尖锐阴森。
谢玄英这两日正在妇产科知识,见她流的血量就觉要遭,遂叹气:“你放心。”
产妇挣扎着爬起来,朝他拜了一拜。
谢玄英被她拜得毛骨悚然——他真的看见孩子的头了,赶紧挥手示意她停下。
有他做示范,百姓们面面相觑片刻,有些人跪下,有些人拿了伞和衣裳,还有个说是稳婆,钻过人群凑过去接生。
赖家老少很快出门跪迎。
当家的老头子年纪一大把,原想开口请他进去,但立即被柏木喝住。
“赖二是哪个?”
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两股战战,撘不上话。
“此女告你殴死她父亲,强占民女,可有此事?”
“冤、冤枉啊……”
话音未落,就听见人群中有人掐着嗓子说:“你夜里坐船调戏小娘子,老桥头拦你,被你打了顿,推进河里溺死了,你强占了这丫头,又醉醺醺地去了妓院。”
“我也瞧见了。”又有人粗着嗓子附和。
有两人开口,赖二不敢再辩解,慌慌乱乱地寻借口:“我以为她是船妓。”
谢玄英道:“抓起来,送到清平县衙。”
他这巡抚是主平叛军事的,不管断案判罪,得送到县衙才行。好在清平知县本事没有,人倒是还行,知道是他送的人,必会严查。
又看了眼产子的女人,“送医馆去,诊金我出了,生下孩子再做计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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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上述经历,谢玄英已经洗过澡,正在擦头发。
他也不想大半夜折腾,可在外奔波多日,哪怕日日戴着乌纱帽,也总觉得沾染灰尘,非得洗一洗才舒坦。
而程丹若听故事入神,也失了困意,精神地追问:“然后呢?人救下没有?”
“没有。”谢玄英道,“孩子落地就没气了,做娘的熬了两天,听说赖二下狱,在医馆里合了眼。有人出钱葬了他们父女。”
程丹若问:“姜元文?”
他点点头:“我原准备走了,没想到他主动上门,先和我说了产妇的事,随即问我是否需要一位先生,他想向我举荐一人。”
程丹若听得口气不对:“不是毛遂自荐?”
“不是。”谢玄英也觉得这事离奇,“他向我举荐的是左钰。”
程丹若纳闷:“这是谁?”
“礼部仪制司的员外郎。”谢玄英却精准报出名字,“如今还在任呢。”
程丹若:“……啧。”
在任的官员却举荐为先生,不是对方快要退休致仕,就是那人快要倒霉了。
她忖度:“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晏鸿之的信里只是提了一嘴,说川蜀这边也多才子,比如某某与某某,并不多说其他。
“我倒是知道一点。”静光居士既然推荐了姜元文,谢玄英自然问他打探。
他道:“此人的身世颇为坎坷。”
别看姜元文如今名声斐然,少年身世却十分离奇。
他娘是江南名妓,父亲是蜀中富商,到江南行商时一见倾心,将她买下,置宅藏为外室。
他母亲为其父生下了他,但好景不长,生父有钱又见异思迁,很快对他母亲失去兴趣,不再探望,也没有给钱。
为了养活孩子,他母亲不得不重操旧业,幸亏才名在外,很快有故人接济。三年后,他生父意外落水死亡,其仆人找到名妓,说他父亲无子,恐绝后。
名妓便辞别了接济的故人,其实就是后来的金主,携子去蜀,想让他认祖归宗。
这金主倒也有些义气,听闻她打算走,称赞她有情有义,没有为难不说,还赠金送她离去。
名妓到了蜀中,寻到了姜家,跪在门口求姜家人认下孩子。
当时,姜太太没有嫡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家大业大的,怕被人吃绝户,正一筹莫展,听闻此事,赶忙认下他们母子。
可族人早就眼馋姜家的财产,恨不得过继一个嗣子瓜分,非说名妓恩客众多,姜元文不是姜家血脉。
为了儿子,名妓吊死在了姜家祠堂门口,以示清白。
姜元文这才顺利认祖归宗。
他自小不凡,据说过目能诵,在当地被誉为神童,二十岁考中秀才,后娶了资助母亲的恩客之女为妻。
左钰就是他妻子的兄长,他的大舅子。
程丹若沉默了一瞬,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古人的恩义观,只好问:“既是亲戚,应当不是玩笑,左钰是想隐退吗?”
谢玄英若有所思:“兴许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