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钰到了贵州, 自有姜元文招待安排,不必程丹若多操心。
她密切关注的是各大土司的子女。
水东宋氏送了汉女所出的庶子,水西安氏送的女儿, 估摸着家中不受看重, 倒不是特别骄横的脾气。
当然了, 骄横是相对而言,特指他们不惹是生非,平时也就逛逛街,骑骑马, 打打猎,在茶馆妓院等地遇见了,就是一场口角或斗殴。
程丹若烦不胜烦。
看看他们都干了什么事儿!
安氏的女儿和赤韶赛马, 差点撞到行人, 比试打猎,因为一只鹿差点打起来。夕达英维护表妹,和安氏的护卫打了一架。
水西宋氏的庶子和养龙寨的在妓院斗殴, 养龙寨也是宣慰使司,送来的人是土司同父异母的弟弟。
上河和下河两个寨子则是招讨司,小地方,可却是世仇, 见面就在书院门口群殴了一架。
最老实的还是四个宁寨,宁洞送了女儿, 宁谷、宁溪、宁山送了自家孩子, 岁数都和赤韶差不离, 十几岁左右, 比较乖, 被关在书院里读书, 有时候溜到茶馆听人说戏。
等到左钰到了,书院开课,更是鸡飞狗跳。
让他们学写汉字,不好好学,公然和老师唱反调,气得教书法的老师差一点撂挑子不干。
程丹若火冒三丈,第二天带着护卫去了书院,看逮了他们个正着。
毫不意外,出头的是宋氏庶子。
作为贵州最大的土司之一,宋氏子弟的嚣张程度不逊于定西伯,毕竟,定西伯还是皇帝的臣,土官却是自治的地盘,只要臣服皇帝,不造反,不管干什么事朝廷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教书法的老师是费家举荐的举人,原本在私塾教书,写了一笔好字,还是卢望潮的舅舅。不过,程丹若假装不知道这事,花五十两每年的束脩把人家请过来,结果宋小霸王横得紧,“不小心”撞断了老师的手指。
她直接让人把这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捆了,抄了手板开揍。
不教而诛谓之虐,开打前,得讲道理:“我们汉人讲天地君亲师,先生就如半个父亲,你不敬尊长,理当责处。”
宋庶子嬉皮笑脸:“我又不是汉人。”
“你父宋宣慰使既尊天子为君,水西为臣地,就是认了这规矩。”程丹若抄了藤条,狠狠打了他手心两板子,“你不认?不认就不必再读书了。”
她吩咐护卫,“把他送走,让他回水西。”
又逼视其他学生,“谁不想守规矩,今天可以一并提出来,自行回家就是。”
别说,还真有人蠢蠢欲动。
程丹若召集各土司子女上学,看着是恩典,是想汉夷亲如一家,可私底下,没少被人说是挟持人质。
是以不同的地方,送人的心态也不一样。
像夕照,夕显贵看多了程丹若的举措,知道她是想拉拢夷人,遂毫不迟疑地派出赤香生的小儿子去,除了和赤韶培养感情,也有示好之意。
再说安顺的四个宁寨,已经和程丹若做起了生意,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也乐意增进感情,多多学习,以后好发扬壮大自家寨子。
但其他人却不然。
水东水西作为贵州霸主,完全不认为程丹若有胆子扣押人质,不过示好罢了。
他们只是不想改变如今的局面,得罪了谢玄英这现管,所以派是派了,却不是要紧的子女。
但一些小的招讨司,却更倾向于送人质,偏偏地方小,寨主的子女也不多,因而有送侄子的,也有送弟弟妹妹的。
他们心惊胆战前往贵州,生怕得罪了谁就被咔嚓了。
如今,程丹若说不想读书就可以走,难免心动。
然而,他们想走,宋庶子却不敢滚啊。
他是宋宣慰使的庶子,但生母是汉人出身,且身份微贱,虽然土司爹宠他,可汉夷有别,家业肯定还是彝人继承。
这回打发他来贵阳,其实是宋土司给宠妾爱子谋划的出路。
朝廷要拉拢土官,他这个儿子更容易被接受,今后就算分不到什么家业,也能保一世平安。
因此反驳道:“他不过举人……”
“举人怎么了?能者为师,达者为先,他教你习字,就是你的夫子。”程丹若冷冷道,“不想学就出去,我不勉强你非读这书。”
宋庶子一时下不来台,涨红脸:“若不是我父亲要我来读书,谁稀罕你们这破书院?”
程丹若道:“所以,宋宣慰使让你好生读书,你却违逆父命?”
这话可比什么天地君亲师厉害多了,他顿时语塞,偏生汉语也不够流利,支吾不能言。
“坐下。”她道,“抄书十遍,不然就出去。”
宋庶子胆子也不大,踟蹰片刻,坐下了。
他不出头,其他人更不敢乱吱声,一时竟然老实了起来。
“夫子,请。”程丹若坐回教室后面,示意老师继续上课。
举人夫子被包扎了手指,却一点没碍着教学,左手执笔,照样龙飞凤舞地写出千字文,拿米粒把不同的大字贴在墙上,让他们照着画。
一连三天,她都在书院压阵,谁敢调皮就打手板。
为了杀鸡儆猴,赤韶上课开小差,和夕达英说悄悄话,被她逮住,同样一顿打。
当然,打的是左手,打完还得继续写字。
赤韶一声没吭,愣是全扛了下来。
她也不傻。
以前程丹若身边就她一个“女儿”,如今却有三四个女孩子,安氏的小姑娘背靠水西,汉话说得很好,马上让她有了危机感。
如果没有这个“义母”支持,她可能很快就要和夕达英成亲,让姑父接管赤江的寨子了。
外公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赤韶也不想嫁给这个臭小子,读书更加用功了。
程丹若多少欣慰,但又实在不耐烦。
这群公子千金们在书院服她,是因为家长要他们读书,怕被退学回家挨揍,出门在外可就约束不住了。
按察使委婉地告状,说自从这群人来后,矛盾频发,都是土司子女,该怎么裁决才好?她不能把人叫过来就不管了吧。
程丹若无奈之下,写了信给谢玄英。
你完事没有?
完事了就快回家。
烦死了。
于是,谢玄英在半个月后回了家。
程丹若正在写信,听见人声,还以为耳朵出现幻听。
探头一瞧,还真就是个大美人龙行虎步进屋,满身的土,跟在他脚边的两只猎狗连打数个喷嚏。
“这么快?”她大吃一惊,上下打量,“出什么事了吗?”
谢玄英脱掉斗篷,在门口掸掉灰,去次间更衣:“没什么事就回了。”
程丹若:“打完了?”
“暂时。”他道,“扫平了两个村社,他们暂时老实了,明年就不一定。”
和苗人打就是这点最烦,打着打着人家不干了,往林子里一缩,穿过武陵山就是湖南,换个地方流窜。
谢玄英巡抚贵州,总不能跑去人家湖南剿匪。
“军屯划得差不多了,卫所的人也安顿了。今年冬天不好过,得调些粮食过去,帮他们安家落户。明年春耕秋收,才能算安定下来。”
他吐出口气,苦笑道,“急不来的事。”
程丹若深以为然。
谢玄英脱了磨薄的靴子,换上轻薄舒适的云履,瞧她一眼:“况且,你都陌上花开,我不得速速归啊?”
她不认:“我几时说过这话?”
“你给我送了袜子,不是让我早点回来?”他换了身衣裳,拧帕子擦拭脸颊和脖颈,深深吐口气。
“这是生辰礼。”程丹若否认,“你乱想什么。”
“反正我瞧出来了。”他打理过自己,方才凑近,仔细端详她的脸庞,“你受累了,清减许多。”
程丹若不觉得:“衣裳穿得厚才显脸小,你才瘦了吧?”
“还好。”他也不认,转移话题,“今晚吃什么?”
程丹若想想:“桂花炒年糕?”
“吃了一天的沙子,改日再吃甜的好了。”谢玄英别过脸,吩咐竹香,“叫厨房做些开胃的小菜。”
又同她道,“底下人孝敬了个厨子,擅长湖广菜肴,我把她带回来,改日你也尝尝手艺。”
她微微扬起眉峰,扫他眼,慢条斯理道:“行,佩娘家走了后,我倒是很久没吃过粤菜了,今天就炖个人参猪肚汤。”
谢玄英觑她。
程丹若瞅回去。
还是理亏的人先认输。他解释:“月初吃了两口冷食,克化不好,这两天已经好得多了。”
一面说,一面去摸茶壶。
温的。
“呵。”程丹若占据上风,冷笑一声,抬抬下巴,“手,脉。”
谢玄英只好伸出手腕,给她摸脉。
程丹若仔细诊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勉强消气:“怎么吃冷的了?”
“在山里。”他言简意赅,“难免的,别担心。”
她狐疑:“其他伤着了么?”
“没有。”谢玄英道,“千余人的苗寨,哪里用得着我动手。”
他再次转移话题:“家里怎么样?”
程丹若道:“左子圭试写了一章《边史简谈》,正文少,注释多,不是《礼记》就是《春秋》,我读得吃力,你看吧。”
说着打开矮柜,将收好的书稿递给他,如释重负,“同他们说话太累人,总怕露怯。”
她以前接触过的读书人很少,陈老爷几乎和她没有交流,晏鸿之又旷达随意,谢玄英更不必提,从不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故而从没意识到书读得少,交流起来有什么问题。
直到姜元文和左钰出现。
一个才子,一个两榜进士,四书五经就不必提,《史记》《左传》《吕览》都是熟读的,还有公羊谷梁,让她这个只读过名家精选的人汗颜不已。
“术业有专攻,有什么好露怯的。”谢玄英拿起橘子,随手剥了两瓣。
果瓤甜极了,他塞给她一瓣,“不要妄自菲薄。”
“微言大义,我实在看得心烦。”程丹若吃了两瓣柑橘,抱怨道,“还有几家土司送来的孩子,天天闹腾,心眼都不少。”
谢玄英问:“想我做什么?”
她沉吟:“你带了多少人回来?”
他道:“三千。”
“驻兵吧。”她说,“见到兵马就老实了。”
“行。”他道,“正好冬天有时间,把贵阳府的盗匪都清一清。”
两人商议定,便是晚灯时分。
厨房端上热腾腾的菜肴,人参猪肚汤、素炒山药、香菇炒肉片、乌鸡炖栗子、卤牛肚、卷心菜拌花生、蒸南瓜。
夫妻俩坐到桌边,你夹一筷菜,我舀一勺汤,如往常一般吃起了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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