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 孙秀才,哦不,孙举人回了一趟老家。
他在今年的乡试中考出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已经是位举人老爷了。
穷秀才,富举人, 举人可以免赋税, 故而这些日子, 家乡的父老乡亲没少托他挂名,以求避税。
孙举人无法拒绝这样的“合理请求”。他当年去清平读书,路费是宗族出的, 现在,到他回报族里的时候了。
他在老家待了半月,临走时带走了妻子。
孙老太太本不乐意,大儿媳妇要下地, 小儿媳妇再走,谁在家做饭洗衣裳?她自己要喂羊养鸡,还得织布劈柴,少个劳动力怎么行?
但孙举人道:“与我往来之家多有女眷, 总要有人应酬。”又掏出十两银子,叫大嫂去买两个粗使丫头。
孙家贫苦,他母亲从未用过丫头,一时又惊又喜, 也不提留儿媳妇了。
反倒是他妻子忐忑:“我大字不识一个,你带我去城里,可会给你丢脸?”
“我会教你认两个字。”孙举人并不爱妻子, 她是打小换过来的童养媳, 双方与其说是爱人, 不如说是亲人,“和在家里一样,你替我打理衣食就成。”
他解释,“如今我在城里买了间院子,雇了两个人,我今后在永安书院教书,每月都有月钱,等多攒点钱,就回老家买几亩地。”
妻子吓一跳:“城里买了屋?这要多少银子?”
“几十两,东家太太给的贺礼。”孙举人道,“一会儿进了城,你先和我去拜见一回。”
妻子连连摆手:“我连城都没进过几回……”
“阿姐。”孙举人安抚道,“你别怕,程夫人是善心人。隔壁村子去年夏天,不是雇人去采辣椒么。”
妻子点头:“是,听说只做几天,但给了不少工钱。”
“那就是程夫人的地。”孙举人道,“人家不缺佃农,出钱雇人做,就是给百姓一点挣钱的机会。”
妻子不识字,却懂基本的道理,点点头:“这是好事呢,大妮婆家挣到钱,今年多盖了两间屋子,他们终于有单独的屋了。”
孙举人“嗯”了声,对家长里短提不起兴趣。
妻子看出了他的敷衍,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前方的路。
金秋的贵州很美,但她早就看腻了。有时候,她也会想这山外头是什么样的,可只是想一想,这辈子能进城,放眼望去不再是山连山,她就心满意足了。
骡车慢慢地走,赶在天暗前到了新家。
家是新的,宅子是旧的,不过两进的小院子,瓦片微微泛灰,墙粉过,残留着潮潮湿气,青石地砖锃亮又光洁,显得脚底的泥土格外可恶。
门口有个老头看门牵马,厨房一个厨娘看着灶火,两个丫头迎上前,一个替她拿包袱,一个却睇着孙举人,眉角颇具风情。
妻子微微一怔,看向丈夫。
孙举人没看她,也没看丫头,只问道:“今儿家里来过人没有?”
“费家递了帖子,说是老太太过寿,请您去喝杯酒。”唯一的书童回答,“老爷去不去啊?”
孙举人暗暗叹气,别人家送来的丫鬟小厮就是这样子,没规没矩的,可也没有法子,只能将就着用。
“吃饭吧。”
草草吃了饭,孙举人洗脚睡觉。
妻子有点心事,半天睡不着,试探着问:“二郎……”
“怎么了?”
“没事。”她又咽了回去。
“早点睡吧,明儿一早跟我出去。”
“欸。”
床下铺着褥子,很软,可妻子一整晚都没睡好,但习惯使然,第二天才擦黑就起床烧火去了。
她按照家里的习惯切菜熬粥喝,厨娘起来瞧见,从筐里掏出两个红薯:“再放点这个吧。”
“这是什么?”妻子没见过,“茯苓还是山药?”
“这叫红薯,填肚子的好东西呢,程夫人带过来的,城里才有。”厨娘麻溜地将红薯切块,放到蒸笼和馒头一起蒸。
很快,灶房里就飘出了香味。
妻子尝了,红薯吃着味道一般,但吞咽容易,还顶饿,便问:“这东西可贵?”
“不贵,米铺里有,也能买回家里种。”厨娘人好,不吝指点,“种这东西前两年不交税,种出来就是自己的。”
妻子暗暗记住,端着菜粥和红薯出去了。
孙举人起来,瞧见寒酸的早点,没说什么,默默吃了
,叫两丫头给她换衣裳。
妻子一动不动,僵硬地换上袄裙,左看看右看看,生怕扯坏了。
“小家子气。”薄有颜色的丫鬟小声嘀咕。
妻子涨红了脸皮,强自忍耐。
孙举人却“啪”一下摔了筷子:“嫌贫爱富就别来我家!砚台,叫人牙子来,卖了她去。”
那丫鬟吓住了,赶忙跪下求饶:“老爷开恩、老爷开恩。”
孙举人厉声道:“我家庙小,不如送你到山里嫁给蛮子去。”
丫鬟连连磕头哀求:“老爷息怒,太太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妻子见状,反倒劝道:“二郎莫气,她才多大,算了吧。”
“外头跪着去。”
丫鬟赶忙到外间跪下了。
孙举人这才饶她,同妻子道:“阿姐,该走了。”
妻子走到外头,见丫鬟跪的地方有一滩积水,便道:“别跪水里,仔细腿疼,到屋里去。”又和孙举人说,“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做错事挨罚没错,可不兴作践人的,二郎,你就算成了老爷,咱们也不能狠了心。”
而那丫鬟原本眼眶蕴了泪,听见这话,竟硬生生忍住泪珠,忙在墙根跪了,叩头道:“太太善心,奴婢再不敢了。”
竟收了媚色,低眉垂首,老老实实地挨罚。
孙举人收回嘴边的话,摇摇头,道:“走吧。”
两人坐上骡车,往城里的大路驶去。
孙举人指点妻子:“你记住了,这是生民药铺,平日有什么小病小痛,就到这里叫大夫抓药。”
又让骡车绕路,到另一处认门,“这是惠民药局。”
“怎的这般多人?”妻子望着长龙似的队伍,满脸担忧,“出什么事了吗?”
“今儿义诊,看病不收钱。”孙举人道,“路口的布幡看见没?那个字念程,这是程夫人出钱办的。”
他解释,“谁家捐了银子,便挂谁家的幡。”说着叫车夫停车,自怀中摸出一两碎银,招手示意旁边的药童过来,丢进了他怀抱的瓷瓶中。
哐当、哐当,两声响。
书童认得他:“多谢举人老爷。”
他抱着瓷瓶回去,不多时,在“程”的布幡杆子绑了张“孙”字的布条。
“这是孙。”孙举人叮嘱妻子,“你记住,别人家的不管,是‘程’咱们就出点银子,不拘多少,一番心意罢了。”
妻子死死盯着布幡,竭力将字形记住。
而他们俩说话间,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招手叫了书童,丢入碎银铜钱,不知多少数目,只知“叮叮当当”,十分悦耳。
骡车又走动起来,不多时,拐入一条僻静的街巷,在一扇大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停了许多马车,车夫们靠着墙根说话,热闹得很。
孙举人携妻子上门,门子接了名帖,直接请他们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石雕影壁,绕过去,径直穿门入正院。
两只白狗在水缸边追逐,十分可爱,墙头趴着一只肥嘟嘟的橘猫,打着哈欠瞧向来人。
“孙夫子来了,快请。”兰芳请他们夫妻入座,端上茶点,“夫人在里头见玛瑙姐姐,劳烦等一会儿。”
孙举人应道:“多谢。”
妻子小心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只觉桌椅脚踏,样样精美,但又不吓人,案上供奉的桂花香得扑鼻,和家后面的一模一样。
她口干心跳,下意识地看向丈夫。
孙举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思索事情,十分严肃。
她只好闭嘴,耐心等待。
没多久,里头出来一位样貌秀丽的年轻妇人,不过二十出头,金钗银髻,衣彩锦绣,十分富贵。
“张太太。”孙举人客气地招呼。
玛瑙笑道:“孙夫子来了,这是孙太太?”
“正是拙荆。”孙举人点点头,“夫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总要前来拜见一回。”
玛瑙打量了眼孙太太,见她虽穿着簇新的衣裙,却束手束脚,颇不自在,露出的手脚粗大,肤色不均匀,便含笑道:“夫子是个念旧的。”
孙举人抬首,迅速扫过她的表情。
“我该回去了。”玛瑙亲切道,“孙太太,今日匆忙,说不了几句话,改明儿有空,再邀你到家里作客。”
孙太太慌张道:“啊,我,欸。”
玛瑙笑笑,不紧不慢地走了。
“孙夫子。”竹香出来,清脆道,“夫人有请。玛瑙姐姐
,你这就走了?”
玛瑙道:“我要去药铺一趟,放心,过两日必定再来,我也舍不得你们呢。”
后来的对话,孙太太便听不见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丈夫,小心谨慎地打量着上座的女人。
第一印象是年轻,孙太太以为的“夫人”,怎么也该是员外太太的年纪,至少三十出头,谁想是青年女子,头发乌黑,身姿苗条,头戴金狄髻,两三样首饰,杏黄袄子湖蓝裙,沉静如湖水。
“孙夫子来了。”程夫人和气得很,“这是——”
“是拙荆。”孙举人拉着妻子一道行礼,“她头回来此,特来拜见夫人。”
孙太太不知该不该跪,有点慌乱,胡乱福了身。
“请坐。”程夫人没有计较,让他们坐下,丫鬟重新上了茶水,“你此番回来,今后便去书院了。”
孙举人毕恭毕敬:“是。”
“书院里头是什么样子,你很清楚。”程夫人道,“这差事不好做。”
孙举人道:“在下一定尽心竭力。”
程夫人点点头,慢慢道:“左先生要专心编书,若无要事,不必打扰。”
孙举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仍旧道:“是。”
“过两日,你再来一趟,朝廷派的教授到了。”她的口气不疾不徐,听得十分舒服,“他原是国子监司业,如今京官外放,任按察佥事,提学贵阳——你可要好生请教。”
孙举人立即面露惊喜:“是,多谢夫人。”
“不必谢我,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自己。”程夫人抿口茶,换了话题,“家中事务可都安顿妥了?”
孙举人道:“都好了。”
“那就好。”她道,“你未至而立便考中举人,可见才华不浅,但有的时候,人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仅仅是才华的问题。”
孙举人道:“是,在下都明白,今后亦会潜心读书。”
程夫人微微颔首,转而问孙太太叫什么名字,在城里住得习不习惯,等等。
她轻言慢语,和气友善,孙太太莫名紧张,完全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稀里糊涂地吃了两块糕点,晕晕乎乎地出来了。
被风一吹,她才懊悔:“二郎,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阿姐且宽心。”孙举人道,“你说的都是实话,程夫人只会高兴。好了,咱们回去吧。”
孙太太应了声,却在上骡车前,眷恋地看了一眼院子。
猫卧屋脊,狗逐庭院。
真奇怪啊,做了好多神仙事,却是个凡人。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