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活动很多, 立春有迎春盛会,吃“咬春”,初五在家送穷鬼, 剪纸人做扫晴娘, 初七占卜官位,初八燃灯,初九天诞, 十四到十六上元。
整个一月份, 京城昼夜天灯不绝, 且没有宵禁,人来人往, 烟火杂戏不断, 年味十足,又极其热闹。
程丹若上次在京城过节,心里都是大蒜素, 看不见其他东西,这回才算体验了一把。
她初五送穷鬼送的最真心。
因为穷。
送的方式也很朴素,一大清早起来扫地, 把尘土丢到门外, 就是送穷了。
真“扫地出门”。
初七,谢玄英用杓儿神占卜。
杓儿神,其实就是北斗星君。
不知道为什么, 要让北斗君穿女装, 名为七姑娘。玩法和笔仙类似, 两人扶勺, 以其叩首来卜策吉凶。
谢玄英卜出了很吉利的结果, 大家都很高兴, 觉得年后升官有望。
初八去了清虚观,点了四十九盏灯。
待到十五上元,携手看灯。
灯火依旧光华璀璨,各式各样的灯笼悬挂着,牵引着,手提着,一点点星火,如同黑夜里的一道火龙,照亮混沌的世间。
路边有人卖江米白酒,酒香迷人,隔壁摊子就是瓜子果脯,搭配着勾人馋虫。
程丹若有点想喝,但为了手稳,只好放弃。
坐车到正阳门以西,这边风景好,一湾水一片林,是京中难得的好景致,故而秦楼楚馆多,南北杂货也多。
刚下车,便听见琴声歌声交错,时不时有人击节相喝,街铺搭了彩灯棚子,悬挂彩灯吸引路人。
程丹若今日出来,主要目的是买东西。
久不回京城,配饰都过时了,得买几件新的搭配。
此处多古玩珍宝店,琳琅满目,挑花人眼。程丹若随便选了家人少的,正准备进去看看,忽然被门口的人拦住了。
“这位夫人,请往别出去吧。”里头闪出两个白胖的中年人,笑语盈盈,口气却不容置疑。
程丹若一眼瞧出来,两个太监。
不认得她,多半不是宫里的,她不想惹麻烦,转身就走,结果撞进谢玄英怀里。
“怎么不进去?”谢玄英扶住她的肩,问完才瞧见两太监,不由挑眉。
两太监不认得程丹若正常,不可能不认得谢玄英这张脸,忙露出笑:“谢大人。”
程丹若道:“我们换一家。”
谢玄英也没打算找事,点点头就要走,却未料到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与藏里头的客人照了面。
“我道是谁,原来是清臣。”下来的是个年轻男子,岁数与谢玄英相仿,锦衣玉带,一表人才,正是大名鼎鼎的丰郡王。
程丹若头回见过继的热门人选,余光瞥过,仔细打量。
瞧着确实像样,很有气度,像是王孙公子的派头。但更让她留意的,却是跟在后头的女子。
她穿着玉色织金长袄,蜜合色马面裙,头发梳成坠马髻,只插二三玉簪,柳眉细长如远黛,口脂淡淡浅红,整个人清丽而出尘,仿佛神妃仙子。
重点:不是许意娘。
“郡王爷。”既然碰见了,谢玄英只能拱手问好。
女子微微蹲身:“谢大人。”
谢玄英扫了她一眼,客气道:“佳节良辰,不打扰郡王雅兴了。”
“这话就见外了,遇见就是缘分,平日想同清臣说说话,我都排不上号呢。”丰郡王十分和善,还对程丹若道,“这是宁远夫人吧?下头的人不懂事,扰了夫人的兴致。”
程丹若道:“并不曾。”
“这家是百年老字号,匠人颇具巧心。”丰郡王道,“快,把好东西拿出来,让夫人好好看看。”
又对谢玄英做了个上楼的手势,“清臣,楼上坐坐。”
谢玄英:晦气。
可话说到这份上,再不首肯就是得罪人,只好道:“郡王请。”
两人上楼喝茶去了。
“清儿,侍候一下宁远夫人。”丰郡王吩咐。
谢玄英的脸黑了黑,朝程丹若看了眼,见她微微笑了笑,不以为忤,这才忍下这口气。
掌柜有眼色,立马将店中的好东西取出来,放在灯下排开。
珠光宝气,自有富贵光华。
程丹若不挑大件,靖海侯送的宝石已经拿去镶嵌了,缺的就是小配饰,耳坠、草虫簪、鬓边花、金七事之类的东西。
掌柜见她手腕上拢着一串粉碧玺,便优先推荐了镶宝石碧玺花簪:“这是蝶恋花的款,芙蓉蕊是碧玺,蝶翅是绿翡翠,您瞧着,光下透得很,金累丝做得也好,匀称又轻巧。”
程丹若拿起来,放在灯光下瞧,果真见翡翠轻薄透光,芙蓉娇艳,十分漂亮。
她看了会儿,放到一边。
掌柜又取出点翠长簪,程丹若不太喜欢点翠,摇摇头,倒是拿过了一对金镶珠翠的耳环,流苏款的,上下两头是翡翠,中间是珍珠,托两片粉碧玺梅花,清新雅致。
“倒也相配。”掌柜不住夸赞,“夫人好眼光。”
但此时,立在旁边不作声的女子开口了:“此珠虽圆而无精光,不过三等。”
二三等的珍珠都不值钱,要如龙眼大的晕有宝光而无暇者,才价值连城。
“不过戴着玩罢了。”程丹若微微笑,“姑娘是……”
“贱妾夏犹清。”
搁在平时,程丹若未必能记起她是谁,可今天是元宵。
七年前的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连带着当初没见过面,只照了脸的人,名字也清楚地印在脑海中。
夏犹清,教坊司名妓,夏百岁的女儿。
“原来是夏姑娘。”程丹若颔首,没什么大反应,继续挑首饰。
夏犹清反倒微微一怔,“原来”二字,足以证明程丹若听说过她,可她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惋惜或是怨恨之色,平淡又疏离。
她低垂眼睑,掩去满腹思量。
楼上传来似有若无的话音,时不时间杂着丰郡王的笑声。
夏犹清上前半步,挑选首饰放入托盘,似乎专心致志。而程丹若一面比划,却在留意她的举动。
掌柜见她们二人都不说话,干脆让伙计去沏茶,自己慢慢开盒子,摆出珍藏的精品。
别看夏姑娘是教坊司的,有的是达官贵人愿意千金买笑,丰郡王更是如此。至于宁远夫人,平日不大熟悉,然则谢郎在京城大名鼎鼎,也不是没钱的主。
今天可有的挣了。
楼下安安静静,楼上的氛围却很轻松。
丰郡王十分和气:“早想和清臣说说话了,可我才来京城不久,你便外任,未能结交一番,实在可惜。今日碰见,总算能了我心愿。”
“郡王抬爱了。”谢玄英微微一笑,“元夕佳时扰了您的雅兴,不怪罪就好。”
丰郡王笑道:“与佳人赏灯固然风雅,可与清臣对饮,亦是大幸大雅。”他举杯道,“以茶代酒,请。”
“该我敬郡王。”谢玄英举杯,浅浅饮了口。
喝过茶,这才说起正事。
丰郡王道:“清臣今日是陪夫人赏灯?”
“不错。”
“尊夫妇倒是闲情逸致。”他笑,“先前我路过太平阁,瞧见子彦兄。他可没清臣悠闲,正陪着老泰山喝酒呢。”
谢玄英不动声色:“京中太平鼓戏一绝,张督宪难得进京,他这女婿自该效犬马之劳。”
“那子彦兄可有得忙了。”丰郡王说。
谢玄英斟茶。
丰郡王又道:“清臣别怪我交浅言深,你这样的人物,我心里仰慕得紧,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不同你知会一声,总过意不去。”
“不敢当。”谢玄英只好道,“不知郡王有何指教。”
“欸,这话外道了,什么指教不指教的,我一个深宫读书的富贵闲人,能指教你什么?”丰郡王笑笑,不疾不徐道,“只是,我这样久居深宫的人都听说,张督宪家门庭若市,一张帖子至少要百两银才能送进门,实在是……”
他摇摇头,露出几分忧色,“去年西南才打过一仗,听王妃说,昌平侯今年也不曾归家,财政这样吃紧,我这等闲散之人,亦心惊肉跳。”
谢玄英适时露出讶色,旋即沉思。
丰郡王见目的达成,便又故作懊恼:“瞧我,这等日子说这等扫兴之事,这杯茶算我向清臣赔罪。”
说着,将茶水饮尽。
“多谢郡王提点。”谢玄英也很客气地回敬一杯。
丰郡王道:“时候不早,我还想去淘两本古书,就不叨扰清臣陪伴夫人了。”
谢玄英起身相送。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门外已有香车等候,华盖低垂,骏马嘶鸣,太监牵马,宫女掀帘。
夏犹清微微蹲身,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丰郡王坐进去,朝里头摆手:“清臣留步。”
“王爷慢走。”谢玄英送到门口才停步。
宝马香车在阑珊灯火中远去了。
程丹若道:“还逛吗?”
“当然。”谢玄英道,“可选着中意的了?”
“挑了两件,再看看。”她见谢玄英脸色不好,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我还没买灯呢。”
谢玄英扣住她的五指,终于有了笑意:“好,买灯去。”
两人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当下依旧不紧不慢地逛铺子买灯。
上元是情人节,随处可见手挽手的夫妇,还有刚定亲的未婚夫妻,借着送灯的名义瞧一眼,心里便已无比满足。
花灯高悬,照亮京城锦绣。
谢玄英远望漫天灯火,再看看身边的人,缓缓吐出口气。
“再买两条鱼吧。”他建议。
程丹若却道:“家里养不下了,买灯吧。”她指着前面的一盏绣球灯,“你猜那个。”
谢玄英走过去,正要看里头的灯谜,摊主已经摘了下来,笑道:“此灯便赠予谢郎。”
他:“……我还未猜谜。”
“彩灯年年有,元夕岁岁在,”摊主道袍方巾,霜发斑斑,竟是个白头书生,“韶华总易老,美人最难得。”
谢玄英哑然。
程丹若却十分赞同:“你总有一天会老的。”
“老了又怎样?”他反问。
“京城风光十二分,后人永远只能见九分。”程丹若注视着他,灯火下,他的容颜一如往昔,神姿皎皎,犹胜明月,“多么可惜。”
摊主道:“不错,虽说今昔胜往昔,后人见着的月还是今日的月,却没有谢郎这样的神仙人物,也是一大憾事。”
顿了一顿,又道,“过了元夕,我便要回老家去了。”
谢玄英抬眸,看向对方的脸孔,却只见一双疲惫的眼睛。
摊主吟道:“盛京三十年,蹉跎已半生。玉台又芝火,白头归乡人。”
谢玄英心生触动,不由道:“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他拱拱手,微微一笑,“多谢礼赠。”
霎时间,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明月,都黯然失色了。
行人纷纷顿住脚步,为这一刻的美景而沉醉:看啊,这万盏天灯,宝马香车,游人仕女,孩童欢闹着推着牛灯,羞涩的少女藏在观音兜下,纸上微干的墨迹,风是米酒的香气。
太平阁传来一阵阵鼓声,秦楼楚馆传来琵琶琴筝,爆竹震天响,河里窜着点燃的水老鼠,火星四贱,喧闹不觉。
他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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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年间,京城有三绝:鱼龙大街、元宵灯火、少年谢郎。闹街汇物华天宝,南北珍货,灯火集人间烟气,盛世之象,谢郎为人间英杰,灵气所钟。呜呼,春秋代序,岁月更迭,帝京繁华在,王孙再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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