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 春暖花开,京城的宴请与踏青络绎不绝。
程丹若拒绝了大半,回太医院继续上课。
第一堂课, 抽查功课,挨个抽背骨骼和血管,并随机点名,要他们上前包扎不同伤口。
都是好学生, 基本都过关,她十分满意, 叫人送上野兔, 当场解剖兔子,让学生们清晰地认识到皮肤、血管、神经和肌肉的区别。
随后,下发听诊器。
和昔年的程丹若,不,和所有的医学生一样,纵然是十分简陋的装备,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迫不及待地戴上听诊器,听自己的心跳声。
程丹若瞧瞧桌子。
众学生顿时收敛神色, 正襟危坐。
她道:“听诊器顾名思义,就是靠听声音来弥补你们把脉的弱点, 前面这个金属片是铜制的,用来放大声音,牛皮管传导声音,两边的耳塞放到耳朵里。当心肺的声音被放大后, 我们便能辨别五脏六腑是否在正常工作。”
光讲也没用, 她挑了年纪最小的内侍上前, 让学生们挨个听他的心跳, 并以最简单的语言描述声音的状态。
收了作业,才把自己画的听诊图挂上去,要他们描红画下来。
不得不说,内书堂的教学质量很不错,不愧是翰林院的先生教出来的,内侍们的字写得端正,画也有模有样。
程丹若给的教材是刻印,论细节还是他们自己画得更精细。
她当初上课,也会自己画图复盘。
“回去多听听吧。”她道,“听到有不一样的声音,就记下来,等张御医给你们上课的时候,请教一下他们。”
众人应下。
程丹若端坐讲台,微微一笑。
老大夫们不喜欢新道具没关系,反正也是要干活的。发扬医学总不能她一个人埋头努力,太医院这么多高端人才,不好好利用多可惜。
还有这些内侍。
她鼓励他们:“常言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内相只有一个,良医却有许多,一样能济世安民。”
做太监都是万般不得已,可今后的人生怎么过,是做个贪财恋权的奸臣,还是流芳百世的贤宦,却是可以选择的。
他们露出不同的神色。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平淡不屑,有人心不在焉。
她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医学的路还是一片混沌,从未有人走过,总归是要更难些。只希望他们之中,有人能做第一个,给后来人做个榜样。
程丹若打开怀表,离下课还有十分钟,遂道:“还有些时间,你们若有疑难,不妨问来。”
此话一出,便见他们收拾的动作都变慢了。
少顷,一个名叫福山的内侍起身,恭恭敬敬地问:“想请教夫人,为何经脉中独血脉可见,而经络不可见?经络非筋也?”
“万事万物都有表里,筋骨肉为人之表,层层分明,肉眼可见,气血为里,运转周身,难以捕捉。”
程丹若尽量自圆其说,“或许你要问,血脉分明能够看见,何来不可捕捉?但你们要知道,血脉如河流,我们见到的是其流动的残影,而非冻结的冰雪。”
顿了顿,又道,“医家说虚实,经行气,血行脉,血可见而气不可见,故我也认为,血为实而气为虚,筋骨肉中,我们所见的只有实,必有虚不曾见到——但我能够猜想。”
其实,中医的虚实指的是症状正邪,并不是实体虚体的意思。
但她沿用了这个概念。
这也确实引起了学生们的好奇,连坐后面读书的梁寄书,都抬头等她说。
程丹若笑笑,道:“我在贵州曾经见过一些士卒,他们肢体受损,不得不截肢求活,可奇怪得很,明明已经切掉了,他们还是会感觉到失去的肢体在疼。”
论截肢,太监是最有发言权的。
他们经受了巨大的疼痛,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此后的岁月却仍然饱受折磨。
“筋骨之中,必有肉眼不能见之处关乎疼痛。”程丹若道,“不过,这仅仅只是猜想,还未有实证,尔等姑且一听。”
话虽如此,学生们还是奋笔疾书,将所有知识点都记下。
之后,又有数人提了问题。
或是关于止血,或是关于为什么不直接用手缝,偏要用器械,抑或是问缝针的绳结有何特别。
程丹若一面回顾知识,一面解答。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天竟已经暗透。
她停下了讲解:“宫规森严,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医道艰深,今后还有的是机会。”
顿了顿,又笑道,“等过了端午,我白日便会搬到西街,你们有什么疑难,可随时来问我。”
学生们露出些微讶色,但谨慎惯了,均不多言,同她道谢后陆续离去。
只有梁寄书上前,解释道:“他们尚未当值,无事不可出皇城。”
程丹若知他是好意,朝官和内侍来往频繁易惹人诟病,但师生一场,总要尽心才无愧:“学医是一辈子的事。”
梁寄书拱手,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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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展眼间,五月到了。
和后世不同,端阳节不是从初五开始,而是初一就开始了。
初一要准备置办端午的东西,且会形成专门的集市,谓之“扇市”,此外,当天也是女儿节,出嫁的女子可回娘家,一直住到端午再走。
程丹若事情多,和晏家夫妇也不熟悉,故不曾回,和谢玄英花了一天逛街,既采购端午要的东西,又为新家添些小物件。
谢玄英看上一把浙江天台山老藤做的禅椅,试坐半天,好像打算试试能不能悟道修佛。
她一边等,一边挑了个小藤椅,款式相差无几,但不是天然杰作,编织的。
众所周知,猫喜欢抢椅子。
又在旁边的南北珍货店淘到个黑漆嵌金银片的倭氏箱子,格子多,皆有锁扣,适合装贵重物品。
她马上决定买下来,专门用以放药品。
既然是扇市,少不了扇子。
他们都喜欢折扇,方便收起来藏进袖中,不占地方。程丹若则觉得必要时可以充当教鞭,也算一物多用。
两人各买了五六把。
还有花瓶、书灯、笔船、文具(特指专门放文具的盒子)。
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堆。
端午正日,大清早起床,先用五枝汤洗手,算是沐浴过了。
早餐吃过水面,宫里赐下粽子,又拜谢过皇恩,加餐吃粽子。
完事后,一道去西街宅邸,熏艾草,挂吊屏,谢玄英用朱笔写了张“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的纸条,贴在柱子上避毒蛇。
程丹若比他务实,教下人拿雄黄洒在花园,免得毒蛇侵扰。
又将洪夫人送的清凉伞供在中堂,这是一种红罗小伞,达。
洪夫人选的是佛教的华盖,程丹若则很敷衍地做了些橘子、花生、柿子。
走完流程,一面熏艾草驱虫,一面商量怎么摆家具。
新宅的前院都修好了,正外院就是谢玄英日常处理公务,接待客人之地,西外院则作为客院和私塾,给了姜元文。
他从左家搬到了谢家客院,正式担任幕僚之责。
东外院划给了程丹若。
她平时可以在这里接待自己的访客,管理家务,因为正院尚未修缮好,也准备间卧室,方便夫妻二人居住。
中轴线靠西的一处院舍是大厨房,这会儿已然搭好灶台,红白案师傅俱全,随时可以开火。
于是,端午后,他们悄无声息地换了工作室。
霎时间,被工作淹没。
谢玄英收到了无数帖子,比在靖海侯府多出一倍,从前有所顾忌的人家,这会儿就不再忌讳上门,送礼的马车一辆接一辆。
这礼物还不好拒绝,不是贺他乔迁,而是贺他升官——之前住在靖海侯府,人家礼都不好送,侯府也不便收。
或者说,柳氏有意如此,免得属于三房的人情,不清不楚地归了公中。
谢玄英不得不重新召回师爷们,依旧是从前汤、钱两位师爷。但与此前不同,之前是靖海侯派遣的,现今却是真正投向了谢玄英。
汤师爷负责筛查文书,钱师爷负责收礼登记,姜元文负责回帖。
程丹若也一样忙碌。
她被困在了无数账单里。
单独开火,就有单独的支出,得算账,新家还在装修,装修款从侯府走,还得算账,亏得数学好,不然头都要裂了。
这时,就显出一个好婆婆的重要性了。
柳氏和她婆媳和睦,便不吝伸手,在自己的大丫鬟中挑选一番,把珍珠夫妻都给了他们。
珍珠、翡翠、玛瑙、琉璃是同一批丫鬟,当初都是二等,玛瑙给了她,琉璃配人后给了四房,翡翠是通房,珍珠是留到最后的一个。
但留得再久,也得嫁人。
柳氏将她嫁给心腹,把他们夫妻给了儿子、儿媳,不过,留下了她的公婆。
这点手段,程丹若自然门清,可她一点儿不在乎。
珍珠会算账,以前就是给柳氏看账的,独这一个好处,就足以让她接受。她专程感谢了柳氏的慈爱,第二天就把珍珠带到新家去了。
柳氏……柳氏心里是很感慨的。
四房里,把持家事的还是魏氏陪嫁,琉璃夫妻就是伺候老四书房,与三房的亲密坦然相比,难免有几分隔阂。
她和吕妈妈道:“程氏对我恭敬有加,从不因诰命加身而轻慢,反倒劝着三郎常回来看我。通房一事,就先不提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多年相处,柳氏受儿媳的关心多,膈应少,实在不忍在他们夫妻恩爱之际,提出煞风景的事情。
再等等吧。
柳氏按下了念头。
以上种种,程丹若并不知晓,也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传说中的通房难题,她正在为别的事情而高兴。
第一件好事,金仕达和金爱到了京城。
他年初考中了秀才。
这也在意料之中,和孙秀才、姜元文相处数月,从前因为书少而得不到解答的难题,早在他们的指点中迎刃而解。
金仕达松口气,也不想再考了,带女儿上京投奔东家。
第二件好事,是谢家来了人。
谢家在姑苏是大族,枝繁叶茂,人口众多。除了继承家业的老三房,各房有各房的营生,比如老二房就喜欢买宅子,搞房地产,谢二太太因此家底丰厚。
其他几房中,有借谢大的关系行商的,也有在家耕田读书的,还有啥事不干放浪形骸,沉迷辩论的。
除此之外,旁支子弟最大的出路,就是投奔大宗。
下人是奴仆,幕僚是宾客,亲戚才是最亲近的。很多事,下人做轻慢,幕僚做生疏,同族的亲眷更能显出主家的亲近。
族人也是资源。只不过,从前谢家族人要么投奔谢大,他已自成根基,要么投奔谢二,他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
而谢玄英呢,论理说,在贵州时就能得到投奔了,奈何在打仗,谢家人难免就观望了会儿,这一等,好么,人家回京了,当兵部侍郎了。
他们没法再矜持,眼见谢家最有出息的人横空出世,再不投奔就迟了。
族中经过一番商讨,小家庭再明争暗斗一番,终于五月初,远在姑苏的谢家人到达京城。
见过靖海侯,说明来意,谢玄英就被叫过去领人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