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奴才是个男人,是个与他一般无二的……
他望着眼前这张秀气得不像话的脸,有些僵住。
“将军,奴才的手……”
周锦堂低头,见自己竟还捉着她的手腕,神色一变,飞快松了手。
他突然松手,陈璧没有来得及反应,胳膊高举了这许久又很是酸麻,那手便直接往下垂落,从周锦堂下摆处蜻蜓点水似的掠过,不慎碰着了……
周锦堂的身体如一张拉满的弓,霎时绷紧,呼吸也随之一沉。
陈璧未察觉到自己无意中所为,只轻轻缩了手,结果一抬眼对上周锦堂的目光,身子就猛然一抖。
他的眸子深黑,有一丝浅浅的猩红,目光灼烫得吓人,简直是要将她生生烫穿。
她立即屏住了呼吸,一丝气儿也不敢出。
屋内静了片刻,周锦堂声音低沉道:“滚出去。”
陈璧半分也没有犹豫,胡乱行了个礼就仓皇逃出了屋子。
珠帘儿轻轻摇晃,蓝光莹莹,那抹纤细的身影倏然不见。
周锦堂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一丝神情也无,呼吸却如这来回动荡的珠帘一般紊乱……
*
翌日晚,周锦堂到曹家去赴定亲宴。
一路上,陈璧都小心翼翼,别说多嘴,就是多看周锦堂一眼都不曾。
昨儿不知因何惹得他不快,今日他瞧她的眼光真真是跟刀子一般,既冷又烈,像是要将她寸寸凌迟。
陈璧心惊胆战,在他身边待着,就似头顶悬着一把斧头,随时都会应声落下,在她身上留下个碗大的疤。
马车到曹家,周锦堂便进了大门,陈璧松了口气,先去安置马车和车夫,随后就到曹家前院别居,和一众高门大户的小厮们等在一处。
这曹家的宅邸很不一般,比先前见过的英国公府还要富丽,仅仅是看这别居,就能瞧出一二。
几个小厮聚在一处空等,也闲得无聊,三三两两地就说起闲天。
陈璧与这些人都不熟,也不多话,只随意听他们扯东扯西。他们聊的无非也就是,哪一家的小姐生得最美,哪一户的老爷院里头姨娘最多,或是某某公子,看着端方正派,实则暗地里却是隔三岔五地眠花宿柳,此类云云。
“说起来,从前那个陈家老爷可不一般,旁的大老爷,但凡有他一半官品的,哪个不是拥红倚翠、三妻四妾?偏偏这陈大老爷,别说他那原配还在的时候,就是原配离了人世,也没见他纳过一房妾……”
“活得不耐烦了,抄家犯你都敢提?脑袋不要了……再不一般能怎么的,通敌卖国,猪狗不如,活该被砍头抄家!再者说,是男人不都那样?这陈大老爷在人头落地以前,指不定在心里头悔得肠子都青了,只不过不说罢了!”
话音一落,几个人哈哈大笑。
陈璧目光冰冷,一瞬之间仿似血液倒流。
在她心里,正有个声音在不顾一切地高喊。
她爹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最好的丈夫,也是这世间……最好的臣子,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绝不是!
可她的嘴唇微张,却吐不出一个字。
只有一阵轻微的喘息从她口中溢出,落到风里,变作了一片僵冷的雾。
*
两年前,不知是什么人买通了狱卒,用李代桃僵的法子,将她从死牢中救了出来。
连陈三爻也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使力,竟能为了救她冒下如此大险。
起先,她不愿意走。
当时,此生头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陈三幺伸手打了她。
那一巴掌打在左脸上,火辣辣地疼,到如今——还疼。
“凝儿,你听话,出去就能活下来,替爹和你哥哥嫂嫂……活下来,”陈三爻的目光是那么平静祥和,一点也不像是将要含冤受死之人,“记着,千万不要想着报仇,出去以后,离开京城就走得远远的……”
“爹,我能去哪儿?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不要丢下凝儿好不好?”她哭得肝肠寸断,嗓子哑得近乎出不了声。
“你去杭州,到你娘出生的地方去,”陈三爻抚摸着她的鬓发,露出一丝微笑,“替爹陪着她……”
陈璧只是哭,除了哭她不知还能做什么。
哪怕眼泪都已经流干了,没有了,嗓子眼还是一声声地在哭,恨不能直接哭死过去,一了百了。
*
陈璧的思绪忽然被一声呼喊打断。
她恍惚回头,望见同行而来的车夫正朝自己跑来,不由一怔。
车夫跑上前,气喘吁吁道:“将军……把这个落在车上了。”
陈璧一看,在车夫手中躺着的,正是周锦堂那一枚血玉通牌。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忙伸手接过。
这东西,周锦堂但凡出府,一定随身带着,无一例外。她得把这块玉,赶紧送到周锦堂的手里。
陈璧别过车夫,向曹家的门房禀明此事,请他开门通行。门房瞧见周锦堂的通牌,自然也不敢怀疑,没有二话,立刻就放了陈璧进府。
这会儿天色已暗,可因曹家点了不少花灯,那些环廊小路仍然是清晰可见。
陈璧从未到过曹家,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
她朝前走了一阵,从一排圆柏中间穿过,乍然望见一个身穿湖蓝色长衫的高挑背影立在六角亭前,脚步一顿,几步上前道:“这位公子,敢问兰花厅怎么走?”
那人缓缓转身,望向了她。
陈璧借着六角亭的灯火,看清了此人面容。
她的呼吸微微一窒,喃喃道:“师兄……”
薛翰看着她,像是呆住了一般,不能动作分毫。
少顷,他上前一步,一只手微微抬起:“你……”
话未出口,亭子背面的紫竹林中,传来一声柔柔的轻唤:“表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陈璧背脊一僵,脸色登时变作雪白。
是曹双儿。
36、轻落 ...
薛翰听到曹双儿的声音, 脸色陡变, 他面色难看, 两眼却仍定定地望着眼前人,无法将目光移开。
轻纱罗裙拂动的声音渐渐地近了。
陈璧猝然回神,捏紧了手里的那块玉佩, 飞快转头跑开。
薛翰连忙朝前走了几步, 伸出手想要捉住她。他的指尖触及一片轻滑的衣料, 像是碰着一团雾, 骤然消散。
“表哥……”曹双儿提着灯走上前, 朝不远处那个渐渐跑远的身影瞧了一眼,面露迷惑,“那是什么人?”
薛翰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侧眸对她笑了笑:“问路的罢了。”
曹双儿点头, 仰首看他:“夜里风凉,还是早些回厅里。”
灯晕中,美人细声软语, 面带红晕,连夜色也一并温柔了几分。
薛翰轻轻吸了口气,勉力驱散心头的阴翳, 须臾,温声道:“这就回了。”
曹双儿嫣然一笑,提着灯先往回去了。
薛
翰立在亭中,望着方才陈璧跑走的方向,心头发涩。
她没有死。
当初在金铺看到的那一幕, 果然不是他的幻觉。
正当薛翰凝望着远处、怔怔出神之际,西南边的品梵阁二楼,有一人立在凭栏处,将他脸上的失魂落魄之色尽收眼底。
李云楼道:“去查一查,先前与平阳侯世子说话的……是什么人。”
侍立在他身后的锦衣卫当即领命告退。
李云楼一只手搭上冰凉的凭栏,看着底下转身回去的薛翰,微微眯起了眼睛。
此时,一名下属上前禀道:“大人,宫中下赏,皇后娘娘赐了雪芒酒,内侍已经送到府里。”
李云楼神色不动,淡淡道:“送到烟柳阁去,给裘娘子品一品。”
下属一怔:“这……”
那可是江皇后特赐的上品美酒,皇宫御品,指挥使竟要……送给花魁?这岂不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李云楼回眸瞥了他一眼,他浑身一凛,立马躬身应是,折身退了下去。
夜风徐徐,吹散了微醺之意。
他转了转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
陈璧慌忙跑走,只顾离开,等停下时,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进了一片园子。这园中,樟木芬芳,味道浓郁,灯笼挂得也比方才那几处要少些,显得晦暗许多。
高大的树影在夜风中婆娑摇动,宾客谈笑说话的声音于此处几乎不可闻听。
陈璧握着周锦堂那一枚玉佩,捂在心口,呆立园中,不知该朝哪条路走。
想到刚刚遇着的薛翰,和曹双儿那一声温柔入骨的表哥,她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又朝东南边灯火亮些的方向走去。
如此走了一息工夫,小石路渐渐开阔,眼前也亮堂不少。
走到小园口,眼前是一条鹅卵石长径,两侧深竹摇曳,有奇异清淡的香气飘散于风中,令人闻之精神一振。
陈璧想此处必然是曹家的偏僻别苑,否则也不会走了这许多路都没瞧见一个下人。
她踏上这条长径,走了会儿方觉得有些冷。两边竹林深深,曼影重叠,似乎有凉气溢出。
眼看就要走到口子上,跟前忽然晃出一道影子,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混杂着一丝浓烈的檀香,几乎令人作呕。
陈璧吓了一跳,赶忙倒退一步。
在她跟前站着的人,看着十八九岁,虽说生得面貌平平,可打扮却富贵奢华。他袍下连缀四枚玉佩,腰带上镶着一颗汤圆一般滚圆的玛瑙石,再瞧头顶的玉冠和脚上穿着的靴子,每一样都非凡品,简直是从头到脚都写着“腰缠万贯”四个字。
这位面孔通红、酒气冲天的贵公子,正是曹家的大少爷曹覃。
曹覃此时出来,本不过是想透透气,没有想到竟会在自家的仙林苑遇见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自问从小到大,见识过不少美色,燕环肥瘦,一应俱全,却是头一回看到如眼前这般……清灵纯澈的绝色,当下两眼发直,身子前倾,只喃喃道:“天仙儿……”两手一探竟要朝她抓来。
陈璧心中骇然,连连往后闪避:“公子认错了,奴才、奴才是男的!”
曹覃听到她细弱的嗓音,心头火燥更盛,咽了口唾沫,眼底隐隐约约透出一层幽幽的绿光:“是男人也无妨……爷也不是没碰过男人。”
陈璧一听这话,顿时手脚冰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曹覃虽说喝醉了有些虚乏,却到底是个男人,而他们脚下的鹅卵石径也不算宽阔,
他两手张开,轻而易举地就挡住了陈璧的去路。
陈璧一看前头给他封死,便想要转身跑走,谁知才一侧身,就给曹覃一把擒住了胳膊。
她大惊,回身朝他下摆处踢了过去。
曹覃醉酒混沌,一时不察,蓦然吃疼,惨叫一声松开了她。
他捂着裆在原地窜跳,疼得白眼直翻:“好个贱.人……你敢伤爷的命根子,爷今儿非办了你不可!”
陈璧听出他话音里的狠意,一个哆嗦拔腿就跑,岂知跑出两步就又给那曹覃扯住了袍子。
她心头大跳,奋力往前,嘶的一声,布料竟给生生地扯裂,露出了底下雪白的中衣。
外衫裂开,有一缕幽香飘荡而出,斥入曹覃的鼻息,刹那间令他色授魂与。
他眼睛发红,猛然扔掉手里的破衣料,粗喘着朝前扑了过去。
陈璧吓得跌坐在地,连连后缩。
那只手往下一落,将要抓住她的肩头,就在此时,寒风骤起,曹覃脸色一紫,闷哼出声,下一刻,他整个人竟像一只破风筝般摔落了出去,在地上略一抽动就昏死过去。
陈璧坐直身子,目瞪口呆。
曹覃身量不轻,却给人像罐子般踹飞老远,可见这一脚力道有多大。
她抬起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微光之中,藏青色的缎袍随风轻拂,眸光淡冷之极,仿佛蕴藏了几分杀气。
陈璧身子一抖:“将军……”
周锦堂冷冷地睨着她:“是谁让你进来的?”
他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冷峭如雪。
陈璧想到自己的来意,慌忙举起手:“奴才、奴才给您把通牌送来了……”
周锦堂望见躺在那小小手掌心中的玉佩,眸光一凝,并未出声。
陈璧瞧他脸色冰寒,心中不安,即便胳膊高举得泛了酸,也不敢轻易将手放下,只咬牙忍着。
许久,他终于抬手,将那玉佩纳入自己掌中,对她道:“起来。”
她应声从地上爬起,伸手去拍袍下的尘土。
周锦堂的目光落向她给撕得不成样子的外衫和露出在外的瘦小肩头,神色骤冷:“回头好好地去练练功夫,连个酒鬼都抵不过,迟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怯怯地点头,又朝横躺在地上的曹家大少爷看了一眼:“将军,此人……”
“放着就是。”周锦堂淡淡道。
他自然认得出,这个□□熏心的醉鬼就是曹江河的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