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垂首立在银杏身后, 面容淡然无波,没有看陈璧一眼。
银杏, 如今的肖贵人, 仍然是一身青色的百褶纱裙, 腰间一根水蓝色的丝带,勾勒出一抹纤纤细腰。几日的娇养过后, 当初那个有些冒失的小宫女已经全然不见,在她眼前站着的, 是一位巧笑嫣然、意得志满的宠妃。
对着他们这些下人时,银杏眼里的得意之色总是毫不掩饰, 那种强作出高高在上的模样, 有些笨拙和费力,就像一个小孩想做出大人的模样。
她还没有习惯自己的身份。
可是她在面对皇帝的时候,又是另一个人。
眉眼温柔, 内敛顺从, 只是立在一旁静静地微笑, 毫无瑕疵。
就像是……戴着假面,练习过千百遍。
陈璧心头一跳, 一个念头清晰地从她脑子里浮现。
恐怕在他们这些奴才面前装腔作势的银杏,才是真正的银杏。
而在皇帝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她知道扮成什么模样能讨皇帝的欢心。可光凭银杏自己, 绝没可能有这个能耐……定是有人指使她这么做。
陈璧心里尽是疑团,她猜不到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也不明白如此行事的目的, 更想不透的,是为何要选银杏。
若要献媚于皇帝,为何不挑选更貌美聪颖的女子,却挑了一个平平无奇又给皇上抛弃过一回的银杏?
此时,皇帝牵了银杏的手,让她坐入自己怀中,仰头与她说话,姿态亲密。
银杏低着头,娇羞地望他。
陈璧望见这一幕,猛然一震。
此时,安德林躬身往后退了好几步,对着他们几个宫人轻轻挥了挥手。
如此,一干下人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安德林将门合上,又令他们退得更远些,自己则贴门背立,神色极淡。
陈璧突然身子一晃,伸手扶住了门框。
在她几步之外的流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闪身搀住了她。
安德林拧眉看过来,眼底浮现出不耐和厌烦之色,只对流霜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殿外。
流霜会意,当即扶着陈璧往外走。
走出勤政殿,过拐角,陈璧身形一顿,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流霜这才发觉她刚刚那个不舒服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顺理成章地把他引出来说话。
他的眼睛有些冷:“很好玩?”
陈璧见他要走,忙拉住他袖子:“你现在回去,岂不惹人怀疑?”
流霜背对着她,不吭声,却也没再往前走一步。
陈璧抿唇:“是我做得不对……”
流霜回头看向她:“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几乎从来不说这样的话,陈璧闻言一愣。
流霜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压低声:“是我……自己想要到她跟前的,她立马就答应了我。”
“为什么这么做?”
流霜看着她不说话,双眸却格外深沉。
她眼里尽是迷惑茫然之色,仿佛全然不懂。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自然是为了离你更近一些。
可他没有办法说出口,似乎失了全身的力气。
过少顷,他语气平淡地开口道:“这个不重要,总之你记着,平素离皇帝和新晋的肖贵人都远一些。”
陈璧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讯息:“你知道银杏的事?”
流霜望着她:“
你又知道些什么?”
陈璧嘴角一勾,轻轻一笑:“我猜……银杏是在扮从前那位朱才人吧?”
他许久没有看到她笑了。
她双眸微弯,眼波如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流霜心底一动,又猛然收紧。
她这个样子,竟像极了……周锦堂。
“这也只是你瞎猜的。”
“你果然都知道,”陈璧道,“是李云楼么,你当初和我一起进宫还应了他什么?”
流霜目光一闪:“我说了,这与你无关,你不用管。”
二人说话间,殿门给人推开,银杏带着人自殿内走出。
陈璧忙转身,与流霜一道向她行礼。
银杏看到他们二人站在一处,眼底掠过一丝不悦:“流霜,你在这儿做什么?”
流霜没有应答,只无声地走到了她身后。
银杏走上前,扫了陈璧一眼,忽然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银杏是女子,力气不大,可她这巴掌用尽了全力,全无征兆地落下,结结实实地就打在陈璧脸上。
陈璧感到左脸火烫刺疼,不禁微微后退了半步,却没有露出半分怒色。
流霜紧紧盯着她,脸色难看至极。
陈璧余光瞥见他握紧了拳头,飞快向银杏屈了一下膝,随后又躬身退到一侧:“是奴才不该挡了贵人的路,贵人请——”
银杏一怔,随即笑了出来:“你倒是识时务。”
说完,她脸上的笑意一收,露出冷冷的神色:“别再让我……看见你。”
*
夜里,陈璧回到寝居处,还未入内,忽然给人捂住了嘴,拦腰抱到了一边的暗角。
她挣动间,额头蹭到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登时不动了。
周锦堂沉声一笑,却在拿开手的刹那,笑意凝固,变了脸色,只飞快扳住了她的下巴:“谁打的?”
陈璧感觉到他周身寒气肆意,竟有几分杀气腾腾的,有些急道:“没什么的,不过一巴掌而已。”
周锦堂却不理她,只眯起眼细瞧她伤处,冷冷道:“女人打的?”
陈璧有些害怕,猛然抱住他的腰道:“真的没事。”
浅浅的月色落在她面上,映出她雪白细腻如凝瓷一般的肌肤,那高肿处,红中透青,在她脸上简直触目惊心。
周锦堂自己什么重伤都受过,却没有一回……觉得如此的疼。
他伸出手指,轻触了触她肿起的巴掌边缘:“疼么?”
陈璧原本觉得没什么,给他这样一问,眼里竟有些酸涩。
她冲他笑了笑,小声道:“只有一点点……不碰就不疼的。”
周锦堂没有吭声,环着她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
两人静静拥了片刻,周锦堂道:“到底怎么搞的?”
陈璧便将白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周锦堂的脸色又有发青之势。
陈璧:“我想……她打我,不为别的,只不过因为我见过她最落魄难堪的时候,如今她成了皇上的宠妃,身份尊贵,自然不喜欢看到我,以后我少在她跟前晃悠就是了,眼下也不必与这样的人计较这些。”
周锦堂冷哼:“你倒是想得开。”
她低低道:“我要是一个想不开,顶撞了她,那才是完了。”
周锦堂心里气闷,只想拔刀砍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对。
“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仰头看着他,脸上挂
了彩,一副惨相,却笑得这样甜,甜得能让他的心都化了。
一瞬之间,周锦堂心底涌起一个令他自己都有些惊异的念头。
陈璧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怕他抓着此事不放,忙又开口道:“将军,我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就是。”
“之前陈家的案子是大理寺的人办的,当时在陈府搜出的那件龙袍如今……还在不在?”
周锦堂看她:“不一定,照理说是该在大理寺留着,但陈家的事既是有人成心陷害,那这幕后主使之人很有可能已经……”
陈璧:“有什么法子可以进大理寺?”
周锦堂蹙眉:“你是发现了什么,还是……”
“如果……能查验当年那件龙袍,也许就能知道当年的真相。”
周锦堂凝视着她,缓缓道:“这事,可以交给严永华去做。”
陈璧有些愣住:“严管事不是……”
周锦堂伸手刮了刮她鼻子:“说你机灵,有时候你也真是傻得可爱,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严永华根本就没受过伤,那不过是个让他在我府中当我眼睛的幌子,他的轻功比我还要了得几分,进出大理寺那种破烂地方,根本不在话下。”
他又道:“不过,你最好不要存有希冀,那龙袍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严永华这次过去也只是一探虚实……说起来,你要他看的到底是什么?”
陈璧:“我想知道,那件龙袍领下内衬处,有没有一排同色的丝线。”
周锦堂眉心微动:“知道了又如何?”
“若有丝线,那就是宫里尚衣局的成品,若没有,便不是宫中所制。”
周锦堂皱眉看她半晌,沉声道:“你想查陈家的案子可以,但绝不许以身涉险,尤其……不要和皇上走得太近。”
陈璧乖乖点头:“都听您的。”
周锦堂伸手一弹她额头,恶狠狠道:“你要敢和从前似的对我阴奉阳违,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眼前这人凶神恶煞的,还口口声声地威胁她,可她看着他,心里却有一丝丝的甜浸透。
*
第二日大早,陈璧睁眼时,就发觉自己手里攥了一个小药瓶。
她悄悄打开一闻,正和从前她在将军府伺候周锦堂时他给自己用的药味道相同。
陈璧浅浅一笑,又不动声色地把东西藏好。
昨夜里,与他说了会儿话后,她就回来歇下了,想来他离开以后是又去跑了一趟。
陈璧看了看落锁的屋门,将目光投向了西南侧的窗户,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看来昨夜里,周大将军是翻窗进来的。
之后她起身去洗漱时,又发觉自己脸上仿佛沾了什么,手一摸,闻了闻,正是那药膏的味道。
陈璧一怔,脸有些红起来。
这个人,昨天大半夜的做的事还不少,这都……
*
那药膏果然极好,虽然还有痕迹,一夜过去后,却不怎么疼了。
陈璧是个寻常太监,又一直垂着脑袋,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脸上的异样。只有那阳久瞧见了,猜出她是给哪位主子教训,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
这日午膳,皇帝要在中和殿宴请几位亲王重臣。
陈璧等人随行皇帝到时,殿内已坐得满当。
除了那些王爷臣子,嫔妃也有。皇后倒罢了,没有想到,这样的场合,银杏竟然也坐在了上首。
江皇后柳眉细目,嘴唇艳红,是极为冷艳的长相。她端坐在左侧,而
银杏区区一个贵人却竟坐在右侧平齐处。
今日银杏照例身着淡青色宫装,只眉眼描摹得深邃一些。在江皇后身旁,到底失了光彩,显得小家子气许多。
皇帝大步而入,众人当即向他行礼。
他坐下后,令其余人也都落座。安德林得他示意,吩咐底下人将酒菜都呈上宴席。
皇帝淡淡道:“今日不过是寻常家宴,大家随意吃菜便是。”
皇帝这么说,不代表底下人就真能随意了。众人扣谢后,各自饮酒吃菜,却仍旧拘谨克制,偌大的殿中,竟无一丝人声。
此时,银杏自宫人那儿接过一碗杏仁露,递上前柔声道:“皇上,这是妾身特意备下的甜羹,您尝一尝——”
陈璧蹙起眉头,又见不远处的江皇后只自顾自吃菜,仿佛并未听到此处的动静。
皇帝柔声道:“呈上来,朕尝尝。”
安德林立马去接银杏手中的碗,却给皇帝啪地一下打开了手。
安德林眼见皇帝接过碗,径直要喝,眼睛都直了:“皇上!”
皇帝扫他一眼:“肖贵人端上来的吃食还能有什么问题?你再给朕啰嗦,小心你的脑袋。”说完就举勺吃了一口。
银杏不胜娇羞地垂首,江皇后拿起帕子擦嘴,眼里浮现出一丝讥讽。
底下众人看在眼里,不管心里想的什么,面上都装作什么都没有。
谁知,安德林的担忧竟就在下一刻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