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六岁那年, 母亲没了。
她想找个地方哭, 又怕家里人找不见她着急, 只好在自己屋院的墙角下悄悄地抹眼泪。
那时候正好是春天,蔷薇花开得真好,淡紫色的,团簇成织锦, 漂亮得像画。只可惜,落到她眼里,给泪水糊成了一团朦胧的影。
她连哭都不敢大声,只一下一下极小声地抽泣。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他。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他流了好多好多血, 白色的衣服给染得深红,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长发上, 脸上,眼睫上, 都是血。
多得像是已经把全身所有的血都流尽了。
血腥气和蔷薇花香相融,分外刺鼻。
她想要转身逃走, 可看着这个人,却怎么也没法把目光移开。
听说她母亲生弟弟的时候,也是流了好多血才死的, 一定很疼很疼。
碧云鼓起勇气,提起裙子走上前,低低地道:“你流了好多血,是不是很疼?”
那个人眼睫一颤, 她立马吓得往后一跌。
她探头望着他,看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呆住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更没有见过那样深邃诡谲的目光。
他望着她,不像是一个重伤之人,没有丝毫的乞怜之意。他眼底深处尽是冷酷和悲悯,好像受伤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可是碧云觉得好疼啊。
她弯腰抚他坐起来,笨拙地替他拂开乱发,用帕子系在他右腿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干净脸。
他生得真好,比她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好。
就是这个一脸冷漠的样子,瞧着有些不太顺眼。
“你叫什么名字?”他静静地望着她道。
他的声音醇厚清沉,格外动听。寻常人问她名字,她可不会随意答的。不过看在他生得好看,声音又好听的份上,她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他罢。
“碧云,”她举着一根手指比划道,“碧玉的碧,流云的云。”
他一嗤:“俗气。”
碧云一愣,气坏了,气得要哭:“你才俗气,你全家都俗气!”
她救了他,他还骂她。
他淡淡道:“我家里人早就死光了。”
碧云一顿,登时忘了委屈,呐呐道:“那你比我还要惨啊。”
他看她一眼,轻轻一笑。
碧云觉得他好奇怪,流了这么多血还笑得出来,难道他不疼?
这么想着,她伸出手在他伤口上戳了戳。
他立即咝声,脸色也变得青黑,有些咬牙切齿的:“小丫头……”
碧云吓了一跳,感觉收了手:“我、我不是成心的!”
他不说话,碧云捂着脸,从指头缝里看他:“我没想要你疼,就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你伤成这样,不疼吗?”
“一点都不疼。”
“可你刚刚……”
他一眼扫过去,她便连忙闭了嘴,然后又有些不忿,她明明是他的救命恩人,瞧他这个居高临下的态度,好像她是他的奴婢似的。
“这些算什么疼,”他看向远处的蔷薇花墙,“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是真正的疼?”
碧云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古古怪怪。
“你说话跟念诗似的,我听不懂。”
他一噎,将头一撇,不再看她,约莫是有些生气了。
碧云有些落寞,主动示好:“……我去给你找大夫过来瞧瞧好不好?”
他没说话。
碧云觉得他好像一个小孩子,在闹别扭。
她凑上去,伸出手,像她爹常常做的那样,薅了薅他的头发:“听话——”
他突然扭头看她,神色有些错愕,却又有几分异样的光芒。
碧云吓得缩回了手。
他却突然一笑:“胆小鬼。”
看在他重伤的份上,她决定就不和他斤斤计较了。
她跑去给他找大夫。
一开始家里的下人都不信她的话,后来看到她手上的血迹,才吓了一跳,终于相信了她。
可是他们再回到院里时,那个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可人却不见了。
碧云急得哭了出来,怕他会死。
之后,碧云还发了一场病,高热不断,呓语连连。
她梦见这个人死了,倒在血泊里。
这件事当时闹得不小,府里上下都知道几分。老爷太太都不准下人再提此事,若碧云提起,也不能应她半句。
虽然她只有六岁,却毕竟是个女孩儿,这样的事如今听着没什么,等她大些了,就怕会给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
碧云一开始还总提及这事,要问问那个人会是谁,他去了哪儿。
可没有人知道,大家总是对她无奈地苦笑,或是撇过头不敢瞧她。
碧云伤心极了,除了她,没有人关心那个人的死活。他还没有家里人,实在是可怜。
又过了好几年,碧云长大了不少,也知事了些。
过去的那段奇遇,越发像是她的一个梦。
那个浑身带血的美少年,还有他冷淡嘲讽的目光,都在一点点淡去,蒙上一层朦胧的影子。
碧云及笄那年的春天,院里的蔷薇花和海棠花都开得很好,比往年都好,粉色与紫色,交汇在一起。
有一日她起早时,听到窗外有雀儿在叫。
那叫声怪里怪气的,一点也不好听。
她披衣服起来,推门出去看,抬头一望,哪里有什么鸟儿?空荡荡的一片天,大早上还是青白的一幕。
她正要转头回屋去,却又听到了一声怪叫。
碧云有些恼了,小步走到花墙前面,想要捉住那只坏心眼又叫得难听至极的破鸟。
可她一到那儿,就愣住了。
花墙的一根长长的斜枝上,系着一条淡青色的丝帕,上面绣着一串圆圆的葡萄。
碧云盯着那条随风飘荡着的丝帕,一动都不敢动。
“改名了么,小丫头?”
她蓦然抬头,望见一个白衣男子堂而皇之地坐在她院子的墙头,正望着她微微地笑。
她险些就没认出他来。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模样,更因为他的眼神。
他的嘴角轻轻牵着,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眉目舒展,好像比从前温和得多,可眼睛……却似乎比从前还要冷。
她想起他刚刚问自己的话,抿起嘴瞪他:“不用你管。”
亏她当初还担心他,以为他怎么了,可他倒好,自己溜了个没影,不知是到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虽然只是一面,碧云仍然觉得像是给人耍了一回,尤其她还心心念念了那么久。
可他却这样云淡风轻地出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说完这一句,就气鼓鼓转身走了,把
门关得特别重,一下子惊醒了屋里还在瞌睡的小丫鬟。
他在外头看着这一幕,不由莞尔:“真是痴长了岁数。”
之后,每过十天半个月,她的屋外总要响起怪叫,可她已经决心不理他,就一直假装没有听到。
终于有一天,那个怪叫声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