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净身入宫的第二个月, 京城里发生了一桩喜事——周大将军迎娶了陈家的那位小姐。
小卓平素不是八卦之人, 尤其刚净身那会儿, 身上心里都不痛快,哪还有心思去探听那些?实在是此二人的故事流传太过,连他这个小太监都不得已听了好几耳朵。
说起来,这位陈家小姐也是个厉害人物, 那可不,原本是娇生惯养的娇小姐,一朝抄家,家破人亡,一家老小都丢了命, 她一个弱女子却能从苍蝇都飞不出的死牢逃出生天,可不是本事?
不过, 这位陈小姐最大的能耐,还要数——拿下了他们大齐的一品上将军周锦堂。
周将军凶名在外, 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却为了给陈家正名洗冤, 力表圣裁,还在朝堂上和江丞相破口大骂,气得一把年纪的江丞相险些中风。
如今陈家的事已了结, 从前那位凤林才子的所谓通敌卖国竟都是霍家在背后恶意构陷。原本霍家因为先前宫变已经元气大伤,如今出了此事,更是祸连九族、无有完卵。
周大将军将这些事做尽,没过多久就迎娶了那陈家小姐。
如此一来, 京城上下就传遍了此二人的佳话。大将军为美人冲冠一怒的故事,格外叫座,据此编写而成的话本子也流传大街小巷,无人不知。
众人对那位陈家小姐的好奇之心更是一日比一日深,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大将军都折了腰?
最可信的说法是,这陈家小姐定是个比周大将军还要凶悍百倍的母夜叉,这才有那本事将大将军驯服得妥妥帖帖。
毕竟大将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寻常女子定然不得法,美色于他无用。
大婚那日,京城挤得近乎水泄不通,恐怕说是全城的百姓都跑到街上都不为过。
众人瞧见周大将军穿着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仪表堂堂,威风凛凛,那气势真是非比寻常。
到底是行军打仗的人,又是世家贵勋出身,身条儿脸盘都好得没话说,正正经经是大丈夫模样。京城里的小姐们都喜好白面小生,可在男人眼里,周将军这样的气派才是人中龙凤。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新娘子给嬷嬷丫鬟们搀扶着下来,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用力往那姑娘身上瞧,恨不能在头盖上戳出个洞。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诸人的心声,此时竟有狂风大作,吓得那新娘子脚下一快踩着了大红吉服的裙摆,一个歪倒,那头盖就顺势飘落了下来。
刹那之间,原本人声鼎沸的大街竟变得鸦雀无声。
雪白的面孔,水盈盈的乌眸,琼鼻樱唇,粉嫩若玉,惊慌失措地望过来一眼,真是魂儿都要给她吸去了。
原来大将军娶的不是母夜叉,而是个美得叫人心里发跳的天仙儿。
小卓给关在宫里,自然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幕,可京城早就传疯了,他也是道听途说。
那天晚上,他溜到宫墙顶瞧热闹,结果一上去就看到有个人背对着他立在那儿。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肖公公手底下的一把手流霜。
小卓记得他,因为他和其他的那些当太监的都不一样。寻常太监,是永远站不直的,哪怕不用跪,也是得略低着腰,脑袋更是一年四季都垂在胸口。
可流霜却不是。
他就算是低着头,背影也比其他人板正,没有一丝谄媚。小卓在宫墙上见着他时,他没有低头,却是仰首看着远处的天。
背影挺拔得像松柏,没有一分佝偻孱弱。
“来看热闹?”他忽然问道。
小卓吓了一跳,一是因为他头
都没回就知道自己在后头,简直跟后脑上长眼睛似的,二则因为流霜素来话少,不当差时,就跟个哑巴似的,一个字也不多说,这会儿却突然和他说话了。
小卓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只挠着头:“是、是啊,流霜公公也是来看热闹的?”
流霜瞥他一眼,点了点头。
小卓一呆,没想到这位半点烟火气也没有的二总管竟然也会凑他们这些俗人的热闹,还大大方方地认了。
小卓没话找话:“大将军真本事,为了讨媳妇,搞这样大阵仗……”
流霜淡淡地看着远处,没有吭声,目光却有几分深沉。
小卓觉得他真是深不可测,令人捉摸不透,怪不得有给肖公公爱重,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小卓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吭声了,望着远处那片隐约的红色,却莫名地伤感起来。
流霜扭头看到他在掉眼泪,皱起了眉头:“你哭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小卓更伤心了。
“回公公的话,奴才是瞧着伤心,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半个残废,这辈子是别想娶媳妇了,唉……”
能够好好过日子,谁愿意短缺那二两肉进宫来伺候人?弄的男不男,女不女,还给人看不起。
都是为生活所逼。
流霜眉头一缓:“媳妇有那么好?”
“有媳妇当然好,夏天了给你打扇子,冬天了给你暖被炕,闲下来还有个人跟你说说窝心的话……”话里说得越美好,小卓心里就越伤心,总之这些和他都没有干系了。
流霜沉默了一会儿道:“听起来,你讨媳妇和养个丫鬟也没差。”
小卓一愣,回头一想,好像真是如此。
流霜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天色沉沉,如墨如洗。
远处的那片红色的汪洋,渐渐地离远去,只将无边的寂静留给他们。
小卓不经意间转头,仿佛看到流霜嘴角微微勾起,是一个笑模样。
那夜以后,小卓再没有和流霜说上过话,也没有机会见着他。他聪明,有眼力见,话少,手段也够狠,很快就代替了肖公公成了总管。
可他的人还是那样,冷冷淡淡,让人捉摸不透的样子,没见谁与他亲近,想要他死的人却不少。
小卓在宫里的时间长了,愈发佩服流霜的能耐,想想自己那晚上竟和他说了那许多话,真是跟做梦一样。
四月,景宁公主跟着太皇太后娘娘一道回宫。
原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后来,小卓几次三番地撞见那位小公主去寻流霜说话,有时是吩咐他做事,有时分明是找他的麻烦。
流霜都不动声色地受着,一副风云不动的态势,好像根本没察觉不对,又好像是没把那公主殿下放在眼里。
不过,流霜再能耐也是个太监,公主再讨嫌那也是金枝玉叶,他敢不把公主放眼里?
这……总不能够罢。
一开始,小卓以为,小公主是看流霜不顺眼,属于想要他死的那一类。可是时间一长,就慢慢地变了味道。她看流霜的目光好像总是……
小卓不敢再往下想。
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想,流霜模样好,气度也不一般,可他毕竟是个太监,和他们一样都……而另一位则是金贵无比的公主。
这……总不能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