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大公子周念十三岁那年, 突然生出了弃文从武的念头,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的一次偶遇说起。
半月前, 周念到城南的同心客栈吃酒,亲眼看到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三俗桥段。那恶霸方腮大耳、阔鼻厚唇,膀子肥厚如野猪,走起路来吭哧作响, 简直叫人目不忍视。给他调戏的,是在这客栈卖艺不卖身的小柔姑娘,小柔嫩生生一张脸蛋,双眸怯怯的,一眼看过来没有几个男人能不酥骨头。
周念自家里有个天仙似的娘亲, 自然不会轻易为美色动心,只是眼看那形貌可憎的恶霸拿猪手钳着小柔细瘦63仃的手腕子, 逼得人姑娘家泪花涟涟,心中不平, 当场就站了出来与人理论。
那恶霸不听他讲,一拳头就朝他面门挥过来。
周念还没来得及反应, 旁边横过来一只手,白白净净的模样,捏住那沙包大的拳头, 仿佛只轻轻一动,就令那恶霸发出惊天惨叫,倒地哭嚎。原本凶神恶煞的欺人者,登时成了一只满地打滚的土狗。
周念看向那出手之人, 见对方三十多岁模样,面若冠玉、眉眼精秀,一身绯红色罩衫,腕子上捏着两串式的佛珠,看着矜贵俊雅,极有派头。
人家出手救了他,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便要走,也不去搭理身后的小柔姑娘。
周念一个激灵,忙上前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许是他说话客气有礼,那人总算是正眼瞧了他一回。谁知这一眼之下,对方便凝了神色,目光微变:“你叫什么名字?”
“周念。”
那人一怔,又打量他几眼,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又不太像:“你与你娘生得很像。”
这回轮到周念愣住:“阁下认识我娘?”
那人摇头一笑,不再逗留,转身便往前去了。
周念这才注意到那人并非是独自一人,在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带刀的护卫,瞧气度很不寻常,不像一般府卫,倒像是……
不等他看个分明,人家已经消失在了远处。
事情已经过了大半月,周念仍然耿耿于怀。他如今知道,那位气度不凡的俊雅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东厂厂公流霜。
他还以为太监都生得一副烟视媚行的模样,没想到那位厂公竟这般风雅不凡,最奇怪的是……流霜竟然与他的娘亲相识。
周念想到流霜临走前那一笑,总觉得此人与他娘之间的交情并不寻常。
他想来想去,还是没能忍住,黄昏时分,就到兰殇阁找陈璧问了此事。
陈璧听了他的话,也有些惊异:“你见到他了?”
周念点头:“他还说儿子和您生得很像呢,娘,您和……厂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陈璧一听他问起这个,就有些犯了难。周锦堂不想她给底下人还有子女们小瞧,从前她在将军府当下人的事一律都瞒得紧紧的,如今这大儿子却问她是怎么同流霜认识的,叫她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老朋友罢了,问东问西的,你课业做完了?”
她这闪烁其辞、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落到周念眼里,却又多了一分旁的意味。
周念愈发觉得自己娘亲与那位厂公之间,关系非比寻常。
其实他自那回亲眼看到流霜收拾恶霸以后,便由衷地生出一种钦佩之情。原先他以为那些擅武之人,应该都与他亲爹一般,是蛮横霸道、不知礼数的武夫,那日见流霜动手收拾恶霸,却仍然是一副风度偏偏的浊世佳公子之态,不禁心生向往。
看来武学并不就意味着蛮横,还是要因人而异的。
*
周念心里那点念头自滋生以后,日益强烈,终于破口而出。有一日,他竟直接当着周锦堂的面,扬言要拜东厂厂公为师,惊得他娘一双筷子从手里掉到地上。
周大将军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看着媳妇在场,早将着水木柳的圆桌劈成了两半。
旁边周舴、周泽垂着眼皮,两手都不敢放桌上,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小周云举着筷子敲着碗,脸上还笑吟吟的,堂而皇之地看热闹。
“兔崽子,你要拜谁为师?有种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说就说——”周念不顾母亲的眼色,梗着脖子道,“我要拜厂公为师!”
周锦堂怒极反笑:“厂公你大爷,你要想给阉狗当徒弟,老子亲手阉了你!”
其实周锦堂如今的脾性比起从前已经好得多了,鲜少有如此大发雷霆的时候,眼下如此,一屋子的人都给吓得胆战心惊的。
周念:“你敢阉我,看我娘还要不要你!”
周锦堂筷子一扔,就砸他面门上:“是个男人就别拿你娘当挡箭牌!”
周念给那筷子一砸,一口气上来,口不择言:“你是个男人?横刀夺爱算什么男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周云都呆住了。
陈璧皱起了眉头看向自家儿子:“胡说什么……”
周锦堂微微地笑起来:“你给老子把话说清楚了,谁横刀夺爱?”
“大哥别冲动,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胡诌啊。”周舴劝了一句。
他们爹要是骂人砸东西,那还是好的,这会儿笑起来了,简直是不祥之兆。
周念咬牙死死瞪着周锦堂:“我娘明明和厂公是一对儿,就是你死缠烂打,强迫的我娘!不然她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又小了你这许多,怎么会瞧得上你!”
周泽嘴巴一张,目瞪口呆。
这话可是真真正正地捅了马蜂窝。
周锦堂两颊痉挛,两眼赤红,仿佛下一刻就会伸手掀了桌子。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周念左脸上。一巴掌下去,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连惊怒之中的周锦堂都微微一震。
周念一呆,睁大了眼:“娘……”
陈璧冷冷看着他:“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周念:“我……”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瞎想的,哪里来的有人告诉他。
他说不出来,陈璧啪地一声,又是一巴掌。
“对父出言不逊,是不孝;无凭无据,信口胡说,是不诚。你读那么多圣贤书,却无一用,就算倒背如流,于德行无益,也不过就是摆设,”她淡淡道,“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你也不用再喊我娘了。”
周念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
陈璧却起身,头也不回地拂袖去了。
周锦堂扫了几个儿女一眼,立马折身跟了过去。
周舴拍了拍周念肩膀:“大哥,你也别太难过,娘也是为你好。”
老三周泽扔下筷子,瞪着周念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周云把脑袋凑过来,眼睛闪闪烁烁的:“大哥,你刚刚说的那事儿,是真的呀?”
周舴推开她的头:“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周念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木木的,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周舴:“大哥,你是真糊涂了,咱娘什么性子你不知道?瞧着温柔好脾气,内里主意大得很呢,咱爹若是强逼的她,她哪还能对咱爹这样的体贴周到?你到底是听谁
乱嚼的舌根?”
周念:“我……我是自己猜的。”
他把同心客栈的事都说了出来。
周云:“那个太监武功这样厉害,比咱爹还强?”
周念:“谁厉害我不清楚,总之风度很好就是了。”
周云不以为然:“风度是什么?风度能当饭吃?”
周舴连连摇头:“就这……你就想成了那样?”
“可我那日问起娘,看她样子分明是另有隐情,我就忍不住……”
周云拱手:“大哥,你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娘啥都没说,几个眼色你都能这么捕风捉影,往后不愁没故事可写。”
周舴瞪她:“吃你的饭。”又看向周念:“大哥,这事儿肯定不能够,方才真是你过了……再者,你不想想,这事不管真假,娘都是咱们的娘,也是将军府的夫人,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要坏她清誉么!”
周念这会儿也回过味来,心里说不懊悔,那是假的。可刚刚也不知怎么的,一股气上来,就……
“那我该怎么办?”
周云一边嚼着猪肚,一边道:“还能怎么办?去和爹娘好好地低头认错呗。小错呢,低个头、抹两滴泪就是了,照大哥今日犯下的,怎么着也得脱光了来一个负荆请罪吧?”
周舴:“就你懂。”他忽然一顿:“大哥,阿云说得也有道理,论认错,她可比咱有经验的多,要不要……”
周云摇头:“这会儿可不能去,眼下爹娘都在气头上,过去铁定没戏,不过你也可以这时候凑过去让咱爹狠狠打一顿,娘亲心软,瞧着你一身的硬伤,自然也就嘴软了。”
周舴摆手:“去去去。”
*
兄妹几个商量着对策呢,周家夫妇俩在屋里头却是抱在了一块儿。
周锦堂早看到陈璧转身走时,红了眼睛,回屋翻起她手一看。好嘛,这白白嫩嫩的小手都给打肿了,一时都顾不得生气,既揉又吹的,还将人搂在怀里,好一阵劝慰。
陈璧抽噎了一会儿,抬头看他:“将军怎么不气?”
周锦堂:“谁说不气?我刚刚是真想打断那兔崽子的狗腿,不过,你那一巴掌下去,我这气不知怎么的,就消了。再说了,他那都是放屁,我有什么好气的?”
“你可不要往心里去,那孩子是糊涂了才说胡话。”
他捏着她的手,低低地笑起来:“我知道,说起来,刚刚你连亲儿子都打了,这是替我鸣不平呢……”
她瞪他一眼:“你还笑……我从来没对孩子动过手,方才那两下,打了便打了,可自己心里也堵得慌……”
周锦堂睁眼:“这怎么使得,少不得夫君替你好好揉上一揉。”
那大手按过去,不由分说地动作起来,揉着揉着就变了味道。
等陈璧回过神时,人已经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榻上去了。
兰殇阁外,有四个人在那儿探头探脑的。
抬不起头的老大,神色凝重的老二,背着手冷脸的老三,还有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蹲在地上的小四。
“有动静么?”
周云耳朵最好,她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咝……娘怎么好像在哭啊……”
“咦,怎么好像……”
“好像什么?”
周云扔了嘴里的狗尾巴草跳起来:“咱爹在打咱娘呢!”
三兄弟顿时变了脸色。
“是真的,娘、娘在喊疼,还让爹轻一点,都喊哭了……”周云这会儿也白了脸。
周泽大
怒:“是可忍,熟不可忍?他敢对娘动手,咱们跟他拼了!”
屋里正和娇妻“打”得火热的周大将军毫无所觉,眼下,周家四兄妹已经捋起袖子,时刻准备杀进来“弑父救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