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妍写得浑然忘我,姥娘几次从窗户看看都没打断她,还让回来的姥爷小点声别吵到妍妍学习。
直到墙外响起骡子的叫声林妍才回过神来,抬头发现窗外已经黑了,高瓦数电灯已经亮了。
她忙站起来活动一下酸痛的腰背肩颈,转转手腕,把写好的稿子收起来,拧上钢笔帽,这才出去跟大舅他们打招呼。
大舅看到林妍很高兴,立刻说去韩老大家买烧肉,“外甥来了,得买肉吃。”
大舅妈虽然不舍的乱花钱却也没明显表示,只对林妍道:“你看,你大舅可疼你了,每次你一来不是割肉就是买烧鸡。”
林妍也笑起来,“我知道大舅和大舅妈疼我,等我以后工作了,也孝敬你们。”
大舅高兴得很,“看我外甥,学习好又孝顺,比你哥哥姐姐们都强。行,大舅就等着。”
大舅家几个孩子在学业上的领悟力理解力不行,不爱学习,大姐读完小学就不读了,二哥去初中读了两天也辍学回家了。
姥爷:“不用你买,我去买,我还有钱!”
大舅:“你有钱是你的,我们买给妍妍吃,我们自己也得吃。”
姥爷:“我买还能不给你们吃?看你说的。”
大舅:“那我买了能不给老的吃?”
大舅妈用开玩笑的口吻道:“这么多人买一点可不够吃的,别妍妍来一趟吃顿烧肉还不给管够,愿意买都去买吧,多买咱们多吃点。”
以前这种气氛微妙的对话林妍也听过很多次,但是林妍从小对姥娘家人也有滤镜,觉得他们“父子和睦、兄友弟恭”,不像林爷爷、林父、三叔他们隔三差五就吵得脸红脖子粗。在这种滤镜下,她从来不多想,反而觉得这是姥爷和大舅和睦的表现,买了东西一起吃,多好啊。
现在用过来人的身份仔细分辨一下,其实他们和别的父子也没太大区别,依然充满了角力,只不过矛盾有大有小,争执有外放和内敛的区别罢了。
很显然姥爷和大舅在地里闹意见了,这会儿就不服气互相呛声呢。
她忙道:“要不今天别买了吧。林斐抓了不少知了龟让咱们用油煎煎吃。”
大舅还想去买个烧鸡,大舅妈:“行啦,就明天买吧,今天咱吃妍妍带来的知了龟。”
此时韩奶奶也在家里准备了晚饭,还一个劲地念叨孙子:“阳阳你也是的,你咋不留妍妍吃饭呢?我和你说,她救了你这可是缘分呐。你去年来没见过她,她可是个好孩子呢,长得俊俏学习又好,还孝顺,你以后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多和她亲近亲近。”
韩慕阳:“奶,我没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韩奶奶麻溜地把两斤烧肉加一个大鸡腿装在一个铝盆里用盖子扣上,塞给韩慕阳,“让你留人家吃顿饭都办不到,快送去吧。”
韩慕阳有些不好意思,他实在是不擅长交际,在家里的时候他就从来不做这种人情应酬的事儿,互相送菜送礼什么的太尴尬了。
韩奶奶已经推着他去了,“给她吃鸡腿,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林妍在家里捞不着吃鸡腿的事儿,韩奶奶听大舅妈当笑话说过好几次。
韩慕阳站在高家门口犹豫了一下,酝酿进去说什么,怎么说,怎么应付别人的问话,正纠结呢就看见林妍,他立刻叫了她一声。
林妍出去打开门楼的电灯,看到韩慕阳端着个大盘子站在门口不知道嘀咕什么,她忍不住笑道:“你在偷吃什么?”
韩慕阳玉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胡说,我用得着偷吃?”他把盘子往林妍手里塞,“我奶给你的,不许拒绝!”
林妍忙留住他,“跟你开玩笑呢,进来坐吧,我大舅他们都回来了。”
她把韩慕阳当小孩子看,就忍不住逗他。
韩慕阳却不想进去,他知道这院里住了不少人,到时候免不得被问东问西,他实在是不擅长这种应酬。
林妍明白他的心思,她重生前也是这样的,为了避免叫人,远远看到老师就躲着走,放学回家看到村里熟人也尽量躲着走。
反正青春期的时候,总是敏感又别扭的,过去这阵就好了。
她回去把肉倒在大舅妈家的盘子里,把带来的知了龟装了当回礼,管他稀不稀罕的,总得回点什么。
韩慕阳看到知了龟的时候吓得差点把盘子扔了,这东西活在地底下很深的地方,然后爬出来变成知了,想想他就有点发麻,但是又不想让林妍看轻自己笑话他胆小,就强自镇定,用云淡风轻地口吻:“这个啊,挺好吃的。”
林妍:“你喜欢吃吗?以后带你去抓。”
韩慕阳:“当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我不敢吃的。蛇肉我都吃过的。”
林妍当真了,“行,回头我请你吃油炸蚂蚱,还有蚕蛹、豆虫。你吃过豆虫吧?就是那种很大很肥的豆地里的青虫,全是脂肪,油炸或者烧烤,喷香……”
大舅和大舅妈在院子里问:“妍妍,是小韩来啦,快请进来啊。”
韩慕阳忙不迭道:“我先走了啊。”端着盆子撒腿就跑了,生怕大舅大舅妈拉着他话家常。
林妍忍不住笑起来。
大舅妈还在惊呼小韩为什么给送了这么多肉。
林妍让她切成两份。前世她喜欢姥爷和大舅两家一起吃饭,现在她可不会自作主张。毕竟她爱着的亲人,未必如她所愿的亲密。
二哥就喊道:“一块吃呗,妍妍来了咱都高兴,一起吃饭更亲近。”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小表妹,毕竟是自己从小带着的。小时候林妍可是他的小迷妹呢,因为他皮、野,带着她上房抓老奸儿、下河摸鱼、放鞭炮、摘酸枣、坐大马车……反正他七八岁、十一二的时候那是相当胆大野性的。
二哥这么说,大舅和姥爷自然同意,一家子吃了顿团圆饭。
虽然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除非逢年过节来客人,很少这样坐一起吃饭。
大舅妈看到鸡腿,就放在林妍碗里,打趣道:“来妍妍,这个大鸡腿给你,谁也不许馋。”
林妍却无所谓,她笑了笑把鸡腿拆了,放在烧肉的大盘子里,让大家一起夹了蘸蒜泥吃。
大舅妈:“看咱妍妍多懂事,你爹娘就是偏心,在这里你和哥哥一样。”
林妍笑了笑没说话,当年姥爷姥娘不偏心?他们也偏儿子的,大姨到姥娘去世的时候还在跟林母抱怨爹娘偏心哥哥弟弟呢。
人心啊,都是偏的,林妍自己何尝不是,所以她不再计较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一个劲地问林妍怎么救的韩慕阳,都好奇得很。
林妍不想多说,只简单带两句然后就岔开话题。
吃完饭大家坐在炕前消食儿,姥爷和大舅抽烟,林妍想帮大舅妈收拾饭桌,大姐拦着她,“我来吧,你歇会儿。”
林妍就跟姥爷和大舅说那口大井,“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这时候村里也没路灯,下雨天路滑,真的很危险。
那种开口很大的圆井方井,没有不犯怵的,就大老爷们都有些害怕呢。
姥爷就说前些年干旱村里挖了不少水井蓄水,后来有淤堵又深挖了一次。这几年雨水多,东河南河水不见底,这些大
井早就没用了。
大姐道:“是吓人,我每次骑自行车经过都心里打哆嗦。”
二哥:“那个位置就不应该挖井,离路边太近也没办法弄护栏。”他又说起小时候的事儿,“那一年咱去地里干活,妍妍从马车上掉下去,差点掉到大井里呢,可给我们吓得不轻。”
林妍早就记不清了,但是总听家里人说,她就知道自己四五岁的时候从马车上掉下去过,旁边有口大井,就差一点便摔进去。
姥娘在家里连着烧了好几天纸呢。
大舅:“村里好不容易挖的大井,里面还满满的水,这两年也不干旱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底,填埋是没可能的,根本没法填啊。”
大舅妈:“咱妍妍现在倒是关心外面的事儿了啊。”
以前都是关心自家吃喝拉撒以及她爹娘偏心姐姐弟弟那点事儿,今儿倒是不一样了,看起来真是大姑娘了,读高中比以前就是不同。
姥爷就让林妍少操闲心,他年纪大什么事儿都见惯了。乡下哪年不淹死人?去河里游泳洗澡淹死的可比大井淹死的多多了,也没见把河都填了呀。
不等林妍说话,姥娘先不乐意了,“路边上的大井跟河能一样?那河你不去它也不来淹你,这大井就搁村口路边上,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太危险。你们正该跟高洪英提提,把这口井早点填了。”
高洪英是姥爷三哥的侄子,现在当村长,虽然三哥早就不在了,当时毕竟是亲侄子,说话还是有点份量的。
姥爷:“再说吧,人家大忙忙的,哪里听这个。”
林妍就让二哥找人一起去和大队干部提意见,韩奶奶和韩大伯提过,这边再有人说,那大队干部也会当回事的。
姥爷拎着自己的马扎子,把烟袋锅子别在腰里,“我可出去风凉了啊。”
盛夏晚饭后人们都喜欢拿着蒲团板凳去街上乘凉,凑堆说些八卦热闹之类的。
姥爷和大舅现在就侍弄牲口、喂猪,基本不做其他家务的,吃完饭习惯性拎着马扎去街上凑热闹,姥娘和大舅妈则洗洗涮涮的。
二哥招呼林妍,“走。”
这是小时候的暗号,二哥一说走,她和三宝就屁颠屁颠跟上。
大姐正洗西红柿呢,挑了几个又甜又粉的塞给林妍拿着路上啃。
等他们到了街上一看,霍!十字路口穿堂风那么一吹,坐了那老些人,边上那户小卖部还把高瓦数的大灯挂出来,照得大家亮堂堂的,闲聊都格外带劲,不仅如此,他家还把电视机也搬出来给大家伙儿一起看。
大家聚在一起,男人们买烟的,孩子买瓜子冰棍儿汽水儿的,小卖部生意都格外好。
二哥问林妍:“我给你买冰棍儿吃。”
林妍摇头:“对牙齿不好,我不吃。”
二哥说他去大队那边看看书记在不在大街上乘凉,一会儿来叫她。
不等二哥找到支书,林妍先看到韩奶奶和韩慕阳了,他别别扭扭地站在韩奶奶身后不肯往前凑。
韩奶奶裹着小脚,走路不便,往常可不爱出来凑热闹,这会儿怕是为了韩慕阳的社交特意出来的。
林妍又看到姥爷,没想到他正跟人说大井的事儿呢,“妍妍说那天他俩一起来的,小韩差点被骡子挤下去,吓得可不轻呢。这以后小韩要去三中读书,常来常往的,你说危险不危险啊。”
韩慕阳尴尬得不行,他哪里害怕啦?他想悄悄溜走,一转眼就看到了林妍。他那双漂亮的黑眸里满是无奈,用眼神示意她,赶紧给自己洗清一下这个胆小的名声,明明是她害怕。
林妍就朝他笑,希望
他为了大家的安全牺牲一下小小的名声。跟高洪英说她害怕,也不一定好使啊。
高洪英往心里去了,抬头看韩慕阳站在那里,灯光打在他脸上泛着冷白色,估计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呢,真要是韩慕阳在这里出了事儿,那他跟韩总不好交代啊。
他和大韩关系不错,还想一直联系着,以后让韩总给自己家孩子去城里安排个工作啥的呢。
这是造福全村的大事,村民们也都乐意。毕竟那个位置有个大井,真的不方便,村民们农忙的时候拉庄稼,很多人也要在那里拐弯,一个弄不好都危险呢。尤其村里不少学生,进来出去的也的确不安全。
高洪英的顾虑和大舅一样,同意填埋,但是不好操作。
姥爷等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开始献计献策。
有的说用柴油机把水抽干,有的说直接把路往西边再铺出去,然后在河边栽树加护栏。
林妍听了听,这些办法都不现实,抽水很麻烦,浪费柴油,把路铺出去也不现实,旁边是别人家的场院,人家不可能同意。
她就看韩慕阳。
韩慕阳虽然有点委屈,却受不了林妍的眼神,只得道:“我去那边看过,东河那边地势比村里低了很多,直接挖一条深一些的水渠,延伸过来以后再挖通排水。等水排出大半就可以直接填埋成水洼地,周围再种上树、芦苇、蒲子,既淹不死人还能放鸭子。”
林妍赞许地朝他竖起大拇指,“真是城里人见多识广,咱就没这个概念。”
其他人一听也纷纷跟着夸韩慕阳有办法。
韩奶奶与有荣焉,乐得合不拢嘴,觉得让孙子和林妍多亲近是对的。
这孩子从前冲动、冒失、不服软,就算害怕也不会承认的,现在居然承认害怕那口大井,还出主意怎么填埋,可见受林妍影响变得稳重踏实起来。
这可是一大进步!明儿得给儿子打电话好好夸夸孙子。
高洪英眼睛一亮,“这是办法,等会儿我去找支书商量一下,可行的话就安排义务工。家里有孩子有学生的,都主动出工啊。”
他这样一说,立刻就有人响应报名去挖水渠,尤其家里有学生的。
一个女学生举手喊道:“大爷,我也报名!”
林妍循声望去,女孩子娃娃脸,娃娃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可不就是那个前世被淹死的同学?
林妍用胳膊拐了拐韩慕阳,朝他笑得很欢畅,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呢。
韩慕阳垂眼看她,她由内而外透着一种喜悦的感觉,让他看着都开心,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嘴角上扬。这么多日子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开心,甚至想笑。
韩奶奶瞅着他乐。
韩慕阳立刻把嘴角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