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珏怕她脑袋磕碰, 一只手还在她头下,抽手敛笑:“你金枝玉叶,性命安危并非儿戏, 切勿莽撞。”
谢重姒从不怕他怒火, 笑得肆无忌惮:“不没事儿么?更何况——”
她一扯宣珏前襟,将他支起的身拉得下沉两分,“这不还有你在吗?”
宣珏:“……”
他呼吸一滞, 喉结滚动, 瞥了眼拽着衣领的手,道:“殿下慎言,臣多靠运气,真逢凶遇险,还没那么大本事。”
说罢,他弹指扣了扣谢重姒腕间经脉, 逼她松开手, 缓缓起身。
谢重姒坐起微愣, 没弄懂他在生哪门子气, 见宣珏牵马过来, 拾起长弓, 声音温和,却比平时冷淡几分:“需要弓箭么?记得殿下箭术不错,猎几只兔子回去也是可以的。”
谢重姒一时半会还在纳闷, 摇头:“不了,两年没碰, 手生得不行。”
宣珏淡道:“习得的技巧, 熟能久记, 一般三年五载, 也不至于忘个干净,更何况区区两年。殿下当真——”
他走到谢重姒面前,与她四目相对,仔细辨别每一点神色,然后轻缓开口,犹如蛊惑:“不想试试?”
谢重姒心跳漏了一拍,又不敢挪开视线。
……这厮又在试探了,同是七窍六魄,他是怎么做到比常人更能见缝插针的?
“不了。指尖茧子退了不少,硬拉弓射箭,手疼得紧。”谢重姒头疼,“我见你也没打着猎物,还好意思说我呢?”
宣珏:“猎物太多,交予文澜带去前哨了。”
他终于移开了视线,搭箭上弓,瞄准不远处的逡巡的白狼,抬指放箭,利刃破空声里箭中了白狼,宣珏没看不住翻滚痛嚎的猎物,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殿下不出手,那可有想要的猎物,珏替你打?”
谢重姒盘膝而坐,拆开散乱的发髻用指尖梳扎,她咬着绳带,含糊不清地道:“有啊。科考之中,楚家被父皇削了一顿,夹着尾巴做人,销声匿迹不足为奇。江家、蒙家都有插手,齐家也靠着和三哥关系紧密,不甘落后。但只有秦家,奇了怪了,竟然没声没息的。”
她将绳带一束,没盘云鬓,而是扎了个高挑利落长马尾,轻快地道:“我怎么总感觉,近来会有动静呢?就是不知道,是朝廷的动静,还是秦家的动静了。”
她起身,向那匹没力气再挣扎的白狼走去,好整以暇地道:“朝中不止秦风一个秦家人,漓江更是秦家盘桓之地,父皇这么急着提你入户部,恐怕不单单只是赏识你吧?”
宣珏:“不敢揣摩上意。圣上什么意图,殿下更心知肚明。”
谢重姒当然知道——凭借处置后宫态度,就能猜个大概。
看三哥母妃黄氏未被责罚,说明前朝也不想动三哥。
看李美人和兰妃联手,揭了秦云杉无恶不作的面目,父皇大发雷霆,将秦云杉打入冷宫,就知道秦氏也该被磨刀霍霍相对了。
父皇想让宣珏做这把刀。
不过据说,宣珏客客气气地以履历不足拒绝了。
“父皇想让你去漓江,查秦氏矿脉和官商勾结的事。”谢重姒近乎怜惜地摸了摸恶狼,“或明或暗地和你说了,宣大人为何未应?”
宣珏轻笑:“一家老小,有后顾之忧,怕得罪人,不行么?”
谢策道确实看得起他,满朝文武没一个敢接的棘手活,想甩给他。他素来谨慎,敬谢不敏。
谢重姒:“情理之中。”
宣珏失笑,当没听到揶揄,问她:“殿下想让我去?”
谢重姒摸索手腕的玛瑙,点头道:“嗯。”
宣珏只是笑:
“那臣能有什么好处呢?”
谢重姒反问:“你要什么呢?”
宣珏斯斯文文地一抬眼,没说话,眸光甚至可称含蓄有礼,意味却不言而喻——
你。
谢重姒一愣。
宣珏又道:“殿下给,还是不给呢?”
这话谢重姒没法回答,将手腕的玛瑙串珠一解,道:“过来,手伸过来。”
宣珏走来,像是犹豫,手刚抬起一半,谢重姒便拎起他的手腕,垂眸道:“皇兄自百越之地寄来的玛瑙石,一个孤女送他的,我做成了手串。”
说着,她将细珠串扣在宣珏骨节分明的腕上。
宣珏眼神倏地深了,像是兽类察觉到猎物时闪现暗光,旋即又被他强压下去,伪装成柔弱的被捕食者,温顺无害道:“殿下何意?”
谢重姒“哎”了声,道:“漓江多有矿难,希望侍郎大人记得这些冤魂亡灵,替他们讨个公道。喏——”
她扣好绳纽,拇指不轻不重地抚摸了下艳红玛瑙石,叹了口气:“他们在看着咱呢。”
宣珏耐心听她不着四六地瞎扯,垂眼,浓密睫羽盖住眸中深色和压抑,像是听进了话:“臣尽力而为。能成多少,尽人事、听天命。”
他不想成为帝王手里纵横捭阖的棋子。
却甘愿为她掌心刀刃。
宣珏肤色极冷,整个人都像是块凝霜的玉,谢重姒本以为艳红的玛瑙会显突兀,没想到在他腕间格外自然好看,若雪间红梅。早知道手链做好就送他了。
她有些遗憾地放开手,讨了狼皮作雪靴,没再影响宣珏狩猎。
耽搁了不少时辰,最终秋猎上,宣珏战绩竟也不算太差,排入了前五。
第一戚文澜,断层甩开第二名十几匹猎物。
第二安荣那丫头。
第三名谢重姒不认识。宣珏居了第四。
倒是这第五名,让谢重姒些微惊异——竟然是长平侯世子,展佩。
据说这位世子爷秋猎完,就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谢重姒也未能目睹庐山真面目,只能坐在看台上,对来归还金灿弓箭的安荣郡主道:“见着那位世子爷没?怎么样?”
谢依柔笑得不怀好意:“先谢过堂姐的弓箭啦,真是好使,又快又锋,别说畜生们了,就是杀敌,恐怕也能刺破敌人的咽喉和骨头。”
又道:“展世子呀——见着了,今儿穿一身黑服,看上去挺沉稳讨喜的,我听到好多姐妹都在讨论他呢。然后我就说了,别想了,陛下有意这位做驸马爷的。她们都知道争不过堂姐你,一哄而散咯。”
谢重姒:“……”
这哪跟哪啊?
她艰难地道:“不是,安荣,我不……”
谢依柔:“知道堂姐不好意思问了,我就都打听清楚了。展佩十七,比你还小仨月,不过完全看不出来,人又高又俊。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也看不出来娘胎里带着病弱,而且我看他上马射箭,挽弓也都挺有力气的,你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在那方面应该也不会让堂姐委屈的……”
谢重姒:“…………”
谢重姒哭笑不得地打断她:“得了,是给你选夫婿还是给我选,打探地那么一清二楚?”
谢依柔撇撇嘴:“我也不想堂姐你嫁人啊,可是这不瞧见,难得一个才貌皆佳,人品也可的么,错过这村真没这店了。要不然,你还想在整个望都,那些入了仕的青年才俊里头选呀?看陛下不削你。”
谢重姒轻轻垂眸,没接她话。
诚然,父皇宠她,但社稷还在前头几分。不会让得力的栋梁,委屈成有名无实的驸马爷。
所以她一直没敢说明,也不敢和宣珏挑明身份,这是其一。
其二,宣珏……
谢重姒眯了眯眸,遥遥远看草场之上,和戚文澜有说有笑的宣珏。
宣珏变得有几分不一样,她怕失控。
事实上,他伪装得天衣无缝,她也只能勉强凭借十几年相处的直觉,窥见他一两分的执拗。
比如梦魇难眠,比如那盘棋,比如眸里沉得不见日月星辰的浓雾。
更多的……
看不出来了,皆埋于深雪之内,皑皑雪上,仍旧一尘不染——就像他还能和戚文澜温声细语一样。
再等等。
谢重姒对自己说。
等时机成熟,等江南压制,等皇兄回来,等一切尘埃落定。
等那时,再和他说。
秋猎只持续一天,过得快,秋祭却要持续整整五天,事无巨细都要礼部操劳,提前准备。
宣琮是忙活得整日整夜不沾脚,见弟弟优哉游哉,还在找店铺缝制狼皮,气不打一处来,把人拽去帮工,等傍晚时分才踹人走:“回家用膳去,我再忙会儿。”
宣珏好脾气地和兄长告辞,出礼部,上了马车,白棠在车里等他,在渐暗的黄昏里道:“主子,兰木已将江南的事务暂时交接给齐岳了,北上来望都,不日便将抵达。”
宣珏垂眸,像是倦怠,不轻不重地“唔”了声:“不错。陛下近日忙得焦头烂额,又暗中找了几个人,都是刚入仕不算太久,想让他们南下去漓江。我给暗地里撺掇撂担子了,没一个敢接的。估计过上几日,陛下他老人家又得找我一次。所以,你让兰木快点。”
白棠后背一凉,点头应是。
跟在宣珏身边,已有快五年了。
帮他做事,比一般人甚至家眷,都更了解宣珏几分。
白棠是看着他如何扶摇直上的,也听过一耳朵望都风声,都是对主子的赞赏。
说他清润脱俗,雅正淡逸。
白棠却觉得,主子拿这些当儿戏。
他不在意声名利禄,也不喜民生百态,甚至暗地里想搅弄浑水,越激烈惨痛越好。
他远远旁观。
像是个疯子,可又有所顾忌地活成了个人样。
“对了,西入漓江,估计是年节前夕——毕竟年关镇邪。”宣珏伸指拨开车帘,外面,昏沉的夕阳里,望都沉浸在血色之中,他望向仿佛远在天边的天金阙,“锦里坊的工活慢,得明年正月才完工,我可能不在望都,若是做好,你差人送去。”
白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又是送到哪儿去,连忙道:“是。”
又有些不安地问道:“主子,此次出京,为何不带属下而带兰木。那小子莽撞胡来,怕是会给您惹乱子。”
宣珏放下车帘,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当陛下为何要选入仕不久的,为何那些人又都不敢接?”
白棠:“……为何?”
吱呀吱呀的马车,遮掩宣珏带了几分寒意的声:“刚入仕,不算油滑老道,该查就查,不讲私情,也不会阳奉阴违,陛下放心。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会真知道,秦家势力到了哪种地步,有胆子去卖命,为那以身击石的刀刃。”
“……那这些人,为何又不敢接了?”
宣珏一抬眸,温和地看向白棠,轻飘飘地对他道:“因为,我和他们说明道白,讲清利害了啊。圣宠虽好,也要命在不是?当然略有夸张,但这的确是块硬骨头——哪颗棋子,会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去卖命呢?”
宣珏轻柔地摸索了下腕上串珠,对背后冒着冷汗的白棠道:“懂了为何不让你去吧?你还有文人那套繁文
缛节,心软得很,所以不带你去。绿林之人,有时比朝堂百官,用起来更得心应手,兰木尤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