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燕崇敷上药后,温杳便动身出了门。
燕崇一身伤病,外伤好养,内伤难治,这几个月来,家里每天消耗的药材很多,他又还得兼顾着其他的病人,所以每隔几日他就得往镇上跑一趟。
最近这一个月来,燕崇身体有了起色,有时会缓步陪着他一起往镇上去,算是活动活动筋骨,
但今天是肯定不行的,秋雨潮湿,外头寒气重,别说是出门买药,就是单在屋里捂着被子待一天也够燕崇受得。
整个巴陵县还属于中立的地界,暂时没有受到阵营之争的波及,百姓忙着在秋收之前繁杂的农活,温杳撑着油纸伞走过田间的小路,宽松的衣摆上不可避免的溅上了许多泥点。
迎面遇上的农户大多对他很客气,有的还会放下手里的农具跟他行个礼打声招呼。
温杳是在五个月以前来到巴陵的,他原本只是想找个偏僻点的地方暂作停留,可他毕竟是万花谷的师从出身,临近的农户一有头疼脑热就来找他,最后弄得他只能在这重操旧业。
温杳当年出谷的时候还是医术平平,但他这几年里从阎王手里抢出来的人太多了,杀伐惨烈的战场是最磨人的地方,他见不得死伤就拼命去救,到头来倒使得他的离经心法有了明显的提升,可在温杳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从住处到镇上要走小半个时辰,温杳全靠两条腿来走,他天性胆小,不会骑马也不敢骑骡子。
上次到镇上买药的时候,燕崇从邻里的农户那借了一头骡子,一路上燕崇都小心翼翼给他牵着缰绳,但他还是只坚持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笨手笨脚的从骡子身上滚了下来。
雨天小路难走,温杳一路跌跌撞撞踩了好几个水坑,直到傍午时分才走到镇上。
越来越大的雨势浇歪了纸伞,他淌过地上的积水往药铺的方向走,大雨打湿了他披散的长发,成缕的发丝黏在他白净的面颊两侧,衬得他鼻翼周边那三五个浅浅的小雀斑愈发显眼。
泥水将黑紫面料的短靴染得看不出本色,温杳甩了甩靴子才拽着湿透的衣摆迈上了台阶,顺着房檐滑落下来的雨水连成一串,刚好在他收伞的时候稀里哗啦的浇了他一头。
药药铺的伙计很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温杳面上一红,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好赶紧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自己满是雨水的脸颊。
药铺的掌柜和伙计已经跟他很熟络了,温杳每次买的东西都差不多,伙计手脚麻利,很快就能照着他写得单子把药抓好。
伙计抓药的功夫,面相和善的掌柜客客气气的请他去内室喝一盏热茶。
温杳攒了几年的饷银,手头算是宽裕,他在农田那边给人治病开药只收个药材的成本价,碰见实在困难的就连药钱也一并抹了,几个月下来,连镇上这些没找他看过病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心善的好大夫。
热茶驱寒,温杳没有推辞,两口热茶暖到腹脏,满身的寒气和倦意很快消散大半。
一盏茶下肚,温杳照例挽起湿漉漉的袖口给掌柜把了把脉,掌柜是上了年岁的人,秋冬之时有些顽疾,这段时间一直靠他开药调理,近来已经很有起色了。
“脉象上看,比以前平和不少,但是我给您开得药,还需继续服一段……”
“伙计!过来,跟你打听个人。”
堂口传来的声响打断了温杳的话,他搭在掌柜脉上的指节微僵,眉眼间的表情也跟着凝固了一瞬。
他太熟悉这个动静了,年轻人意气风发的声线总是这么张扬响亮,像是迎风飞舞的战旗,永远都不会落进尘埃里。
抓药的伙计年岁小不知事,被来人吓得发愣,掌柜听见外头的动静不
对便立刻起身去了外室,顺便还替长了个心眼,特意掩上了内室的门。
“哟,军爷,您打听什么人呢?我们这就是个药铺,您看您——”
“这个人,见过没有,他姓温,叫温杳,是个万花。”
萧纵永远都是这个脾气,没有耐性,不懂礼数,火气上来就梗着脖子嚷嚷,从不会老老实实的听人把话讲完。
温杳从门缝里看见了萧纵的侧影,一别数月的萧纵似乎是瘦了一点,仔细去看的话还能看见他下巴生出的小胡茬。
“您这…….没见过。”
萧纵的画画得太写意,一看就是他这种不善丹青的人自己动手画得,线条粗糙僵硬,七扭八歪的绕成了一团,不过笔墨间倒是意外的抓住了温杳那股温和平静的神情。
四十过半的掌柜阅历多看人准,萧纵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所以他没敢把温杳往外交,而是非常诚恳的摇了摇头。
“真没见过这么个人,军爷,我们这很少有外人来的,要不您去别的地方打听打听?或者我给您留意着……”
“你再看看!看仔细一点!!他叫温杳!温杳!他比我矮一些,人很瘦,头发很长,他——”
“行了,兔崽子,你小点声,人家说了没见过,你老实点,别嚷嚷。”
斜倚在门外廊下的黄衣青年打断了萧纵的追问,生在西湖边剑客有一双非常漂亮的凤眼,他抱着怀里的轻剑侧过头来不轻不重的斥了一句,言语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萧纵倒还真的就此噤了声,他沉默着动了动喉结,而后便很快跟着门外的藏剑少爷走进了连绵的雨幕,他没撑伞也没顺着屋檐躲雨,只是小心翼翼的把画纸收紧了怀里贴身放着。
不速之客来得快走得也快,掌柜将大门关上之后又等了一会,等到确认这两个人走远才将内室的木门打开。
温杳面色发白,热茶驱走的寒意似乎又回来了,他忍着眼底的酸涩跟掌柜的拱手一礼,身形隐约有点打晃。
“温先生啊,你这是惹了什么人?”
掌柜当真是个热心的,温杳不过是个文弱大夫,行医济世性情平顺,绝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反倒是来找人的那个两个都一身血气,看着就是行伍的杀胚。
“我们倒能给你瞒着,只是你自己也得……”
“我知道……旧事罢了,今天多谢您,我会尽快动身离开的。”
温杳垂下视线含糊着搪塞了一句,时间是个很好用的东西,时隔数月再次看见萧纵,他心里甚至没有多少波澜。
温杳等到雨停之后才拎着药材往回走,雨后出摊的商贩沿街叫卖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他去小摊上买了半斤生馄饨,燕崇的饭量比较大,他一个人又要诊脉看病又要做饭实在忙不过来,于是就总会随手买些烹煮简单的东西回去。
回程的路比来时还要难走,温杳不得不绕开田间的捷径去走官道,还清晰可见的马蹄印有两道,其中一道看起来像是萧纵那匹乌蹄抱月留下的。
千里挑一的良驹脾气总是很大,除了和萧纵一起长大的叶宸之外谁都不能骑,就连温杳也曾经被它从马背上甩下来好几次。
温杳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从官道的岔口走回自己居住的地方,马蹄印从他身后一直延伸去了往洛道的方向,想来应该是萧纵要跟着叶宸一起回南屏山述职,所以才会顺路打听一下他的消息罢了。
温杳这一趟走得比平时要慢许多,他回到住处的时候燕崇已经泡完了药浴,满室的草药味浓郁苦涩,他刚一进门,等候已久的燕崇便拿了件干净的外衫盖到了他肩上。
燕崇是个很让人省心的病人,事无巨细的遵照医嘱,按时喝药按时疗伤,四个月来从没有逞强托大的时候,他总是很听温杳的话,规规矩矩的像个懂事的小孩子一样。
这件外衫应该是被燕崇捂了很久,以至于带着燕崇的体温和气温。
温杳拽着衣角有些晃神,燕崇的信香沾在衣襟上,燕崇是个很硬朗强大的天乾,这几个月来燕崇一直伤重卧床,他从没想起过这茬,眼下才算是第一次嗅到燕崇的气味。
“……路上难走,耽误了一会,我去给你煮饭。”
温杳是个很特殊的地坤,他几乎不会对天乾的信香产生反应,即使嗅到了这股混杂着生铁和血水的味道他也还是神色如常。
“我自己来,屋里有热水,你去暖一暖。”
天乾的信香更像是一种本能,燕崇有心收敛也不能保证一点味道都没有,他接过温杳的手里的东西沉声开口,说话间还特意往后撤了一步。
燕崇很高,扛陌刀守雁门的苍云军有一副从风雪里锤炼出来的好身板,可温杳并没有觉出丝毫的压迫感。
四个月前,他们素不相识,仅就燕崇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疤来看,燕崇应当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行伍人,但燕崇和萧纵不一样。
从燕崇清醒到现在,他们相处的整整三个半月里,燕崇连一句语气稍重的话都没对他说过。
“先生?”
燕崇再次开口的时候,温杳才缓缓的点了点头,他裹着身上的衣服绕过燕崇去了屏风后头,迎面而来的热气扑了他满面,浴桶里的水是新换的,干干净净的热水里泡着两个活血的草药包,一看就是燕崇在泡过药浴之后重新给他准备的。
药浴解乏,燕崇煮完了午饭,温杳还枕在浴桶边沿睡得半梦半醒,直到馄饨的香气飘进了室内,他才困兮兮的迈出浴桶换了一身衣裳。
温杳不习惯束发,也不愿意戴什么发饰,他总是一年四季披散着长发,从来不会露出后颈的皮肉。
馄饨盛了满满两碗,温杳这一碗里的馄饨虽少,可碗底却加了很多晒干的虾干,拿勺子一搅就能看见鲜香诱人的虾肉。
食不言寝不语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温杳吃过午饭后没有急着去做别的,而是跟燕崇开口说了自己准备动身离开的打算。
他并不想带着燕崇一起走,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不想再和任何江湖事扯上关系。
“你想去哪?我可以陪……”
温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意识的心虚,他低头避开了燕崇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偏哑的声线里多了一点细微的颤抖。
“不必,我会把药和药方一并给你留下,房子你也可以继续用,等你彻底养好就去做你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