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杳动身的时候,外头天光未明,幼鸟窝在布窝里睡成了一个圆溜溜的小团子,像是天塌下来都惊不到它。
除了一个药箱之外,温杳没有多少行李,四年前,他就是这样孑然一身跟着萧纵离开了万花谷。
历经风吹日晒的药箱已经斑驳变形,漆皮掉落的地方还染上了黑红的血水,温杳摸了摸深色的背带,眉眼间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他已经开始习惯这种离开了,几个月前,他留下请辞的信件离开萧纵,灯火通明的军帐里有喝酒划拳的动静,他待在存放药材的小帐篷里放下分装包好的药包,背起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一步也没有回头。
时至今日也是一样,温杳背着药箱在门口停顿了一会,最终还是不打算跟燕崇道个别。
白日里他说出离开的想法之后,燕崇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温杳弄不清燕崇心里到底惦记着什么,但他也不想弄清。
晨光刚刚从天边探出几缕,温杳蹲下身来用食指的指腹轻轻碰了碰熟睡的幼鸟,燕崇是个细心的人,再说这只断翅的幼鸟原本就是燕崇从村外的树下捡到的,他给幼鸟留下了配好的伤药,后续的治疗交予燕崇,他是绝对放心的。
巴陵县位于瞿塘峡和洛道之间,处于整个攻防沙盘的中心位置,虽然地势不如上路和下路的营盘险峻,但仅以车马交通来看,也算是咽喉要道。
温杳的换回了昨天那身秦风衣,被雨水弄脏的鞋和衣裳全都焕然一新,干燥温暖的靴袜让他行动方便了许多,脚程也比昨天快一点。
自从伤势好转,燕崇就一直愿意帮忙做这种小事,虽说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可燕崇一个铁骨铮铮的天乾,做起这种事来还是带着浓浓的违和感。
衣襟上不再有属于燕崇的味道了,反复浆洗干净的布料上只留存着淡淡皂角香,起先燕崇也不会洗衣服,最开始的时候还会因为手劲太大而把衣服搓破。
温杳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薄汗,他的体质介于地坤和泽兑之间,十四岁那年,他没有彻底分化成地坤,所以他的身体要比别的地坤稍微耐实一点。
温杳其实漫无目的,他无牵无挂,与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并不愿意见到他,已经疯癫失常的男人如今深居在花海之中,即使他回去,也只会给父亲徒增烦恼。
他曾经想趁着年少走过千里河山,去寻一些书本上没有的奇花异草,辽远广阔的世界对一个少年人的吸引力太大了,可他一直没有机会,在遇见萧纵之前,他甚至都没去过长安。
巴陵县与瞿塘峡之间是连绵崎岖的山路,温杳走了一天一夜,中途没有寻个客栈住下,而是在路边找了棵树生了点火,坐下来浅眠了半夜。
他在出谷后就被萧纵带去了浩气盟的军营里,萧纵是上头竭力提拔的少年将军,自入盟之日就是最受器重的将领之一,温杳四年间跟着萧纵辗转征战了数个地方,除了在军医帐里救死扶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空闲。
萧纵很少会得闲带着他出去走一走,即便是真的两人一马离了军营,萧纵也是走马观灯的少年心性,偌大个城镇用半天功夫就能转完一圈,根本没有耐性陪着温杳细看。
温杳性情软,从不会生出什么不满,说到底,这四年下来,萧纵身边只是另一个囚笼而已,他看不见外头的天到底是什么样的,也对行走江湖这件事情没有丝毫认知。
温杳毫无防备的合眼入睡,过腰的青丝裹住了他单薄的脊背,秋夜凄冷,他自己点的火堆都不够旺,没烧多久就几近熄灭。
睡梦之中,温杳下意识的抱紧了的手臂,他蜷着身子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他身量本就不高,再加上他身上的衣服总是宽大不合身,所以他
一缩就几乎彻底陷进了衣服里。
温杳走路走得太累,就算再冷也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他就这样蜷缩着睡得昏天暗地,对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快要熄灭的火苗被人重新引燃烧旺,埋伏在远处矮木里打算行不轨之事的流寇山匪也都纷纷被人卸了手脚,温杳无知无觉的睡出了浅浅的鼾声,明红的光亮映亮他柔和清秀的五官,让他显得愈发温润。
燕崇将最后一根枯枝放进了火堆里,而后拄着陌刀蹲下身来轻轻碰了碰温杳的长发,如缎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过,柔软顺滑的触感比他暗自肖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温杳生了一副很温和的面相,不算漂亮出彩,也没有什么缺陷,他更像是一个没有完全张开的少年人,鼻翼周边浅色的斑点给他增添了和年龄不相称的稚气,这也使得他和那些漂亮到耀眼的地坤相差甚远。
可燕崇依旧觉得温杳很好,好到他甘愿抛下一身军务在这种偏僻的地角陪着温杳过洗衣做饭的小日子。
燕崇经得事太多了,他是沐着雁门风雪长大的人,在那种极端的环境里,别说是体质柔弱的地坤,就连泽兑都很难坚持下去。
他在十四岁那年分化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天乾,握着开刃的陌刀投身于一场又一场战事,可他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燕崇抬手去摸了摸温杳的侧脸,柔软光滑的肌肤和他自己的粗糙指腹几乎是天壤之别。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东西了,平平淡淡的温杳就是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暗自期待的归宿,燕琛神色和缓了许多,他屈指蹭了一下温杳脸上的小雀斑,淡色的斑点原本被火光映得不太清楚了,随着温杳皱鼻子的动作才一下子明显了许多。
燕崇在火堆边守到天亮,温杳的警觉性太差了,守着火堆觉得暖和就傻乎乎的睡到天亮,期间若不是燕崇看着他,他恐怕都会被篝火烧到衣角。
瞿塘峡和巴陵县的匪寨众多,尤其是在两方阵营都没有驻扎管控的情况下,拦路打劫的水寇和山贼就更是层出不穷。
燕崇让自己的人提前清了清路,他有武林天骄的阶职,手里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实权,这几年他暂别盟中回雁门关整治了奚人进犯,如今算是重回江湖。
盟中的萧纵和叶宸虽然如日中天,可相比之下,燕崇才算是活在江湖传闻里的那个人。
他当年入盟立誓的时候,浩气盟在三线上都被恶人谷压制得死死的,是他率亲随死忠生生豁开了下路通往融天岭战线,倘若不是那年昆仑雪崩,他完全可以在势弱人少的前提下奇袭凛风堡。
温杳对此一无所知,他跟随萧纵入盟,混阵营的人没有傻子,在萧纵这种如日中天的新将面前,鲜少有人提及旧人,温杳是知道曾经有个悍将带着浩气盟破釜沉舟扭转局势,但他并没有把自己随手捡到的燕崇和这些轰轰烈烈的传闻对上号。
温杳在睡醒之后便继续启程,他拽着过长的衣摆踩灭了快烧完的柴火,压根没有察觉到地上的灰烬远比他昨晚找的那一小把枯枝要多。
从巴陵县到瞿塘峡,温杳就靠自己的两条腿。
他前后用了好几日的功夫才走到临近瞿塘峡的地界,撑船走水路的船夫给他开出了一个很公道的价格,可惜他上船之后没多久就头重脚轻的晕了船。
温杳只能继续老老实实的背着药箱走山路,所幸孤山集离驿口不远,他走走停停的爬过一段陡坡,总算是在日头斜下之前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客栈。
温杳没有规律的雨露期,他的信香很淡,以至于大多数人会把他和泽兑弄混。
他只有在雨露期前后才会露出一点属于地坤的迹象,正是因为这种怪异的体质,
萧纵给他的标记也是时而好用时而无用。
温杳从衣药箱里摸出了两颗药丸在自己领口上滚了滚,药味可以暂时压制他身上愈发清晰的信香,他的雨露期不会太过严重,最多只是手软脚软的冒一点信香,身体上的不适远大于欲求。
他找了一家相对人少的客栈,掌柜和伙计都没有对他生出什么疑惑,他毕竟是一副万花弟子的装束,身上带着点药味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客栈的空房很多,温杳留了一个假名,要了一间三楼的上房,这是他仅有的江湖常识,掌柜很快就收了银两打算带他上楼休息,可这世上从不会有太过顺利的事情。
斜刺里窜出来的剑气将他脚下的地砖生生豁出一道两寸深的印子,温杳脚步一顿,背上立刻生出了一层冷汗。
黑衣红冠的道子根本不像是纯阳宫里出来的,温杳僵着脊背捏紧了袖口里藏着的银针,他认识这个道士,萧纵曾经在战场上和这个人交过手,那也是他唯一一次不得不直接冲过去兵戈相接的地方给萧纵下针治伤。
“先生住店,是否用错了名字,按在下所记,先生可是应该姓温。”
谢濯生了一双天生上扬的漂亮眼睛,眉眼精致,灿若晨星,可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乾。
华山之巅的清冷气息变成了压抑十足的存在,温杳攥着袖口后退了一步,地坤在生理上无法逃脱天乾的压制,一旦有天乾的信香在侧,他的雨露期就会可以忍受的程度演变成无法自控的混乱。
萧纵留下的标记并没有救他,温杳咬着下唇渐渐垮下了身形,残缺的腺体开始剧烈的疼痛,他的腺体被父亲生生剜掉了一半,所以来自外在从刺激只会给他徒增痛苦。
黑衣的道士越走越近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会对他出手相救,谢濯是名声可怕的极道魔尊,胆小怕事的伙计和掌柜早就跑得不见踪影。
“别过来……”\t
温杳伸手按住了自己带着伤疤的后颈,他疼得抬不起头,可惜喑哑的抗拒声显然不会有任何作用。
温杳从没有痛恨过自己的体质,父亲一直病态的希望他能分化成一个泽兑,然而他自幼喝下的那些药物没能起效,他在十四岁那年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地坤,父亲对此愤怒到绝望,可他从没有觉得地坤有什么不好。
视线在疼痛的催化下变得模糊,谢濯似乎对他这种不太正常的反应有点吃惊,一时间没有立刻对他出手,而是兴致勃勃的想要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颊细看。
就是这片刻的犹豫,让谢濯险些断送了自己的右手。
厚重的陌刀穿过半个门厅,近乎于斩马刀的兵器被燕崇用成了势大力沉的暗器,谢濯收手的动作很快,但他终究快不过燕崇。
鸦黑无光的刀刃生生砸塌了木质的楼梯,谢濯捂住自己被削去半个指节的右手眯起了眼睛,血水润湿了他漆黑一片的袍角,他不甚在意的甩了甩指尖的血珠后退半步,笑意未及的眼底里除了惊愕还有几分深入骨髓的畏惧。
“……呵,是燕将军啊。”
几乎是与此同时,混着生铁味的血气席卷了满室风雪,温杳捂着自己的后颈跌坐在地,更加汹涌可怕的信香将他席卷包裹,他用涣散模糊的视线勉强看见了燕崇的身影,就在他即将狼狈到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倏地感觉到手上发沉。
温杳浑浑噩噩的垂眸去看,躺在他掌心里的是是一柄黑铁铸成的匕首,手柄上还刻着与燕崇盾面上相仿的兽首。
“燕……”
“温先生……温杳,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