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秋雨堡下起了雨。
温杳睡眼惺忪的蹬开了身上厚实的被子,他从药庐回来之后便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歇了半日,燕烨大概是生怕他受冻着凉,所以差点拿两层被子把他活生生埋住。
房间里的书案上点着一盏烛火,就像往日里燕崇坐在那处理公务时一样。
温杳昏昏沉沉的侧过脑袋再次蹭了蹭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外衫,他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鬓角和身上都捂出了一层湿乎乎的薄汗。
他腹中的孩子随了另一个父亲隐忍沉稳的心性,只在他刚睡下的时候稍微折腾了他一小会,没有让他难受太久。
温杳还是有一些心虚的,他是回到住处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把事情考虑周全。他的孩子还没有满三个月,正是最脆弱易伤的时候。
地坤育子虽是本能,可一不留神酿成大祸的也比比皆是,他给萧纵治伤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后果,耗空内力气虚血亏,他一个大人可能还没什么感觉,但他的孩子却是要遭一份无缘无故的罪。
温杳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隔着布料的手感其实不太清晰,不过兴许是父子连心,他还是能感知微弱的胎心。
他尚不知晓他和燕崇的以后会是什么样,他也至今都还没有从意外有孕这件事情里回过神来,但有一件事是他现在就敢肯定的,那就是这个孩子一定会像极了燕崇。
温杳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喜欢小孩,软软小小的小生命,胖乎乎的跟个裹了白面的糯米团子一样。
他还在谷中的时候就曾经帮着师门里的长辈们带过三五岁的小徒弟,刚及膝高的小家伙们仗着他脾气软好说话,天天耍熊偷懒,不是迈着小短腿去追蝴蝶,就是歪歪斜斜的趴在矮桌上搂着书本呼呼大睡,他一直不舍得硬着脾气去教训后辈,后来师长们也就不再让他帮忙管束弟子。
温杳赖在床里舒展了一下腿脚,思及这种往事不会给人带来痛苦,他想起师长脸上那种恨不得连他一起揍的表情,一时还有点想笑。
孩子是真的安稳无恙,温杳这次小心多了,他护着小腹多躺了快一刻,而后才小心翼翼的撑着床板直起身来。
外头雨水急寒气重,他怕自己着凉,于是又在惯穿的墨袍外面加上了燕崇的外衫。
松松垮垮的衣服几乎将他直接吞了进去,他自己的衣服就不太合身,燕崇的衣服更是大得夸张。
温杳肩窄腰瘦,两个手腕细弱单薄,浑身上下唯有个子还算适中,他自幼穿衣的时候就是这样,谷中给弟子配的服饰总是会大上一圈,他又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专门帮他改,所以也就慢慢习惯了自己挽袖子拽袍角。
燕崇的外衫本是个短打,被他一穿居然直接盖过了腰臀,温杳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武人的衣衫利落简洁,没有零零碎碎的挂饰,面料也相对粗糙一些,他白日里披着的时候就有点胡思乱想,眼下更是脸上发红。
信香这种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上去的,要想把痕迹留得重一些,肯定要带上点汗味,燕崇临行前准备衣服那会就怕他嫌弃,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憋红了整张脸紧张得跟个快上花轿的小姑娘一样,最后出于时间紧迫,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趴在床边磕磕绊绊的跟他解释用意,希望他不要嫌弃。
“先生!你休息好了吗?我煮了饭,我能进去吗?”
门外的动静让温杳指尖一顿,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镜子前面傻愣愣的想着燕崇发呆。
外头的雨势越来越大了,听上去像是已经夹进了雪花和冰粒,燕烨敲门的动静不轻不重,大概是又想叫他起来吃东西,又不舍得把他吵醒。
“.…..我
醒了,你,你进来吧。”
温杳一边答话一边低头搓了搓脸,他不搓还好,一搓脸就更红,也亏得燕烨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心眼没瞧出什么不对。
燕烨应声推门入内,他手里端了个像模像样的铜锅,锅下面还带着一个煨着炭火的小灶。
“先生,你看看合不合口,不行的话,我再去伙房要。”
燕烨卸了甲衣和发冠,长发在脑袋后面松松垮垮的系了马尾,额前还有那么几撮散下来的刘海。
他比燕崇小几岁,五官端正英俊,眉眼间没有燕崇那种刀刻似的硬朗,这样一来倒像是个长安街头的公子哥。
他端了满满一锅东西,热腾腾的菜肴冒着一股颇为豪迈的香味,无论是关外还是关内,军营里的大锅饭都相差无几,行伍人在口舌上并不将就,基本是只要能吃饱就行。
他知道温杳有孕,燕崇临走前耳提面命的交代过,伙房原本给温杳专门起灶做饭,可燕烨在关外待得太久了,在他的认知里,男人都是他兄弟们那种饭量,厨子做得正常饭菜简直就是猫食。
所以他便风风火火的自己起灶动手,燕烨的煮饭这件事情还是有点天赋的,苍云军清苦,前些年更是只能就着雪水啃硬馍,他每每轮值休息都会往野地里跑,一开始的时候还会因为乱吃东西上吐下泻,后来就慢慢能拿野菜煮出一锅鲜汤了。
铜锅热菜,热汤澄澈,花样百出,锅里荤素都有,菜叶青翠,虾肉娇红,铺底的鸡肉和猪骨处理的干干净净,连汤面上都没有半点浮油,
温杳怀着孩子见不得油星,这些时日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喝点粥吃点菜,眼下这一锅冒尖的东西实属久违,他捞着袖口夹了一筷子,又烫又脆的蔬菜吸满了肉和虾的味道,咀嚼之间还能尝到菜叶应有的鲜甜。
温杳吃饭很板正,不言不语,每次夹菜不夹太多,汤汁用碗小心接着,等到碗里的全吃完了才会去夹第二次。
“好,好吃吗?先生,要是不合口,你就别吃了,我可以去做别的。”
他吃得规矩,燕烨看得坐立难安,在燕烨看来,只要吃饭的人不是狼吞虎咽,那就一定代表饭菜不好吃。
“唔……不用,这个就很好吃了……”
温杳不习惯含着饭菜说话,他努力加快了咀嚼的速度,使劲把嘴里的东西统统咽了下去,他天生喉咙窄,大口吃饭一定会噎住。
燕烨这会儿才看清温杳脸上的红晕,淡色的小雀斑和红晕一起点缀在鼻翼两边,显得又稚气又漂亮。
“好,好,那你吃,不,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该想的不该想的全都涌进了脑子里,燕烨臊眉耷眼的使劲甩了甩头,又暗自掐了自己的大腿。
一时结巴后果就是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燕烨生怕自己唐突犯错,只想着赶紧跟温杳离远一些。
“那我去外,外头了,先生你吃完叫我就成,我来收拾!”
燕烨说完就跟屁股着火似的往外跑,他临关门前瞧见了温杳正满脸困惑的捧着碗筷歪着脑袋看他,小鹿似的眼睛里还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水光。
“你不一起……”
“我有饭!先生你吃你的,我就在外头!”
燕烨抽着眼角落荒而逃,他关上房门之后在廊下蹲着拍了半天胸口,硬是简单粗暴的把心头那点悸动给生生压了下去。
温杳像块璞玉,没什么精美的装饰和耀眼的光滑,但是却意外的耐看,看得越久就越能觉出来他身上特有的温润。
燕烨抓心挠肝的守在温杳身边过了四五天,每天早上都得光着膀子冲一身凉水,好在他是个泽兑,不会对温
杳产生控制不住的本能,但他还是满心希望燕崇最好立刻就从前线赶回来,赶紧帮他断了念想。
洛道和巴陵相距不远,负责物资来往的信差已经跟燕烨混得很熟络了,毕竟燕崇时常会托他带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回来,全无战事紧迫的样子。
有时是保平安的信件,有时是巴陵县城里的糕点,有时则是一大捧刚摘下来的油菜花。
外人很难想象一贯肃穆沉稳的燕崇是怎么在战时忙里偷闲去搞这些东西的,尤其是燕烨,每次跟信差交接的时候,他总会生出一种怀疑人生的错觉。
空荡荡的房间里很快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温杳一个人待在屋里休养也不会觉得烦闷,明黄色的油菜花给整个屋里增了色,燕烨弄了个洗干净的酒坛装上水,这些小花倒也很给面子的多活了几天。
河底圆溜溜的鹅卵石,编出花样的狗尾巴草,还有一只就算翅膀长好了也不愿意飞走的小肥鸟。
当时燕崇是跟他一起离开巴陵县的,受伤的小鸟被托付给了邻家的夫妇俩,燕崇这次重回巴陵估计是顺路去找了一下,结果就被这只愣头愣脑的小东西认了出来。
小鸟褪去细绒窜了个头,乌黑色的羽毛漂亮光滑,就种类来看,它应该是某种矫健孔武的雕鸮,不过估计是农户家的伙食太好,温杳跟它重逢的时候,还以为燕崇送了他一个毛绒绒的球。
半大的小鸟俨然已经记住了救过他的温杳和燕崇,自打被送到温杳这之后,它就成天落在温杳身边歪着脑袋看这看那,一度粘人到连昼伏夜出的天性都有了变化。
只要温杳想出屋活动一会,懒哒哒的小肥鸟就会飞去燕烨头上的白翎里趴窝,等到温杳回屋了,燕烨再把它捧下来放进温杳手心里。
一个出门不用挪窝,一个可以浑水摸鱼碰到温杳的手,一人一鸟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温杳对此一无所知,他呆呼呼的和燕烨相处聊天,萧纵那边被大夫连着灌了几日安神的汤药,短时间之内是肯定醒不过来的。
他一个人安安稳稳的待在内院里调养,就算有燕崇隔三差五寄回来的小玩意,时间一久也会觉得憋闷,好在燕烨每天都来照顾他,空闲时还会坐在门槛上眉飞色舞的给他讲故事。
燕烨是跟燕崇一同长大的,换句话说,他知道燕崇小时候所有丢人的事情。
七八天的时间过去,温杳连燕崇三岁半才开始不尿床这件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燕崇回来那天,正是入冬后第一次回暖的日子。
日头斜下,离内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燕崇就听到了里头的动静,燕烨咋咋呼呼的声音足够穿透院墙,他神色平静的跟两个抖肩膀忍笑的护卫擦肩而过,额角上静悄悄的绷起了一根青筋。
“先生我和你说,燕崇那会啊本来就快掉牙了,结果他非要去骑那匹马,那纯种马性子烈,他偏不信邪,大马金刀的往上骑,结果那马一脚蹬在他下巴上,他摔了个屁股墩之后还没哭,等牙掉了说话漏风的时候才悄悄抹眼泪。”
燕崇走进院里便一眼看见了屋内的温杳,年轻瘦削的万花先生披着他的外衫坐在榻上,白皙纤瘦的指尖里还捧着一团用来暖手的小肥鸟。
傍晚的阳光映得温杳越发清和温婉,许是因为孕事的缘故,他觉得温杳的五官较他走前又柔和了许多。
燕崇呼吸发滞,这样的温杳让他的心尖化成了一滩水,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只要有温杳在,这个世界都变得不重要了。
“燕崇……”
“我回来了。”
燕崇神情柔和的不像话,他越过张着嘴巴不敢出声的燕烨走进屋内将温杳揽进了怀
里,他身上只有些许能让温杳心安的信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从战场上下来的血气与凶戾。
不过这份柔情是给温杳一人的,他颔首往温杳发顶上落了一个轻到不能更轻的吻,顺便又抬起脚来,准确无误的把试图逃窜的燕烨踹了个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