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崇身上的衣服不是他自己的。
他在回程之前卸了战甲,一场凶险的战事下来,他一个身先士卒的主帅身上必定免不了磕碰。
他那一身玄甲浸透了血,贴身的内衬也不成样子,回巴陵前,他同军中一个身量相仿的兄弟那讨了件相对干净的衣裳,然后又抱着衣裳蹲在巴陵的小河边吭哧吭哧的洗了一晚上。
他本想就此瞒过温杳,可孕中的地坤五感敏锐,他只是一时情动多抱了温杳一小会,温杳就皱着鼻尖扯住了他的领子。
伤药和血的味道是不能用信香盖住的,温杳是个细腻敏感的心思,他们已经相处了不少时日,燕崇身上这件衣服有何处不对,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纹了暗绣的衣领绝不是燕崇的喜好,而且这件衣服袖口偏窄,燕崇练了三十多年的陌刀,臂上肌肉精悍,平日里很少穿收口的袖子。
温杳看出端倪却没立刻开口询问,他至今都不清楚他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燕崇。
这些日子燕崇不在,燕烨虽然已经想尽办法帮他转移注意,让他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可他自己清楚,他还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漩涡里。
“只是小伤,已经请大夫处理过了,真的没事,你要是担心,就再帮我看看。”
燕崇选择了主动坦白,他环着温杳的身子将他心心念念的万花先生扶去了床边,他本不想让温杳为他操心,只是当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又自相矛盾的觉出了欣喜。
被人惦念、被人记挂、被人关切是一种温暖之极的感觉,燕崇半生戎马,肩上扛过江湖恩仇,扛过家国天下,他是雁门关外最硬最狠的一柄刀,但他终究是个人。
不知为何,燕崇突然想起了他和温杳初遇的时候,背着药筐的墨衫先生像个隐于山野的小花妖一样,就面相来看,温杳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人。
他躺在血泊里发出嘶哑的声响,重伤者苟延残喘的动静其实很吓人,他本是想拼劲全力向温杳解释自己并非歹人,但是温杳误解了他的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清瘦的小先生眉眼间有道不尽的温润,温杳颔首下来贴上了他的唇,替他吮出了那几口卡在喉间的淤血。
不仅如此,温杳还抬手拍了拍他的发顶予他安慰,他满身的血污弄脏了温杳的衣衫和头发,更蹭红了温杳干干净净的脸颊。
在遇见温杳之前,燕崇还从没有惧怕过伤痛和死亡,就在温杳掺着他起身的那一刻,他靠在温杳单薄瘦削的臂弯里,清清楚楚的感知到自己心中最坚硬的那处地方裂开了缝隙。
“你看,已经包扎过了,军中的大夫检查得很仔细,确实没伤到要紧的地方。”
燕崇自行解开了衣裳,他肩上和胸口都加了软皮的护具,解开衣带之后还需把护具的扣搭打开,才能看到包扎妥帖的伤口。
左肩上和右侧的肋骨各有一处,温杳抬手隔着纱布轻轻摸了几下,仅从纱布的薄厚来看,这两处伤口的确不算严重。
“你……怎么还用这种药,药庐不是做了金疮药吗?”
燕崇的怀里很暖,温杳低着头闷声开口,常年偏哑的音色听起来还有些像是哭腔。
燕崇用得是止血消炎的草药,没有再次加工处理的草药和药庐那边制作的金疮药不同,这种法子药性偏烈,虽然药效很好,但是一般人很难受得住。
“阿杳.…..”
燕崇在巴陵县养伤的时候,温杳手头没有那么多药物和工具,所以只能用止血草药直接入药,燕崇筋骨硬,撑得住这种药性,伤重那会就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如今更是没当回事。
放
在关外物资紧缺的战场上,这种程度的皮肉伤是绝对不用包扎的,只需压住伤口止血就算完事,像这样好生包扎处理之后还加一层护具,已经算是谨慎到夸张了。
燕崇哑声唤过温杳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心尖和喉咙一起变得滚烫酸楚,他直接动手解开了纱布的扣结,惯持刀盾的手指一度不听使唤。
“是我疏忽,战时太乱,时间匆忙,大夫可能没考虑周全,我听你的,阿杳,你帮我换药好不好?”
他颔首吻上了温杳的眉心,直冲冲的亲吻可能确实唐突,但他真的忍不住了,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温杳了,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傻乎乎的心疼他的温杳了。
他是玄甲苍云,他是雁门关外的国之坚壁,护他教他师父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要吃苦耐劳,跟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将领教他身为苍云要不惧死伤,世人皆以为他是钢筋铁骨以身为刃,只有一个温杳会因为区区几株草药的烈性为他感到的心疼。
燕崇的伤口其实已经结了痂,玄甲为他挡去了大部分的杀伤力,他身上这两道伤不及筋骨,不伤经络,眼下天气又不炎热,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生出什么问题。
挨了踹跑路的燕烨任劳任怨的送来了干净的纱布和热水,燕崇裸着上身挡在门口接过了东西,他见燕烨一个劲的试图抻着脖子往屋里瞧,于是又毫不客气的踹了一脚过去。
燕烨麻利滚蛋之后,燕崇单手关门落锁,顺带着还用脚勾来凳子挡住了门口,燕烨是个活络性子,燕崇自知脾气沉闷,这次回来瞧见燕烨跟温杳相处的那么好,自然心里发酸。
“阿杳,你看我这要怎么弄,你教我,我自己来就成。”
燕崇暗自磨了磨后槽牙,而后才缓和语气坐去温杳身边,他拿布帕慢慢蹭去了伤口上的草药糊,因为担心血气熏到温杳,他特意侧过了身子。
“……你别动,我来。”
温杳一手拿过帕子一手拢起了自己额前的碎发,他欠身过去仔细帮着燕崇把药糊擦净,伤口带着隐隐的血腥气,他稍稍蹙了蹙眉头,倒也没觉得多难受。
燕崇铁骨衣练得极佳,筋骨比正常人耐实许多,再加上燕崇自己会规避伤害,所以结痂的伤口并不狰狞。
即便如此,温杳还是替燕崇觉得疼,他咬开伤药的瓶塞往这两处伤上倒了小半瓶金疮药,药粉比药糊更容易渗进伤口,中和过的药物可能没有那么强的药效,但却是最稳妥的处理办法。
“疼吗?不是,不,我,我是说……”
温杳刚一开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跪坐在燕崇身前仓皇的垂下了脑袋,燕崇先前的伤比这会严重多了,燕崇那会都能扛下来,更别提现在。
“是有一点,要不你帮我吹吹?”
额头相抵的动作让一切都变得暧昧起来,信息充盈在简素的房间里,温杳莫名的腰身发软,他几乎被燕崇的气息包裹住了,昏沉的头脑无法做出拒绝,他下意识的凑上去对着燕崇的肩头吹了两口气,微鼓的腮帮子上满是漂亮的红潮。
“.…..下次不会再受伤了,我保证,以后会在里面多加一层软甲。”
燕崇用了天大的忍耐力才没失控,地坤的兰花香就萦绕在他眼前,他咬着下唇拼命控制住过快的心跳,又逼着自己循序渐进的缓缓搂住了温杳微突的小腹。
“最近我不会再去前线了,我在这一边养伤一边陪你,等打完这一次,我会带你去更安全的地方。”
燕崇言出必行,巴陵一战下来,攻防双方皆有折损,谢濯阵线拉得长,后方补给不足,一时只能先退守回瞿塘峡、
燕崇没有乘胜追击,中路是至关重要的关口,谢濯阴
诡多计,在他派出去的精锐暗袭得手之前,他不打算继续纠缠。
秋雨堡一切如常,燕崇回来之后,所有的事务变得更有调理,他知道这处城里还有一个必须要处理的人,但温杳迟迟不提,他也不敢妄加揣测。
地坤与天乾之间有太多说不清说不得的东西,他基本打听到了温杳与萧纵之间的往事,他也知道萧纵是他必须面对的一个坎,燕烨还上蹿下跳的替他着急,他却心平气和的很。
在燕崇看来,往事与他无关,他想做的只是护着温杳不再受伤,至于温杳和萧纵的那段旧情,他根本就没在乎,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收回对温杳伸出的手。
萧纵伤势严重,昏睡半月之后才零星有了点意识,他清醒之后无非是想见温杳,只是兴许是伤势太重,总之躺在病榻上的萧纵完全没了先前那种嚣张气焰。
他若是梗着脖子犯倔还好,燕烨还能阴阳怪气的挤兑他几句,可他一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虚弱样子,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垮着身形,燕烨反倒无从下手。
萧纵想见温杳,必须先过燕崇这一关,燕烨拿脚指头想都觉得燕崇肯定不会同意,但他死都没想到的是,燕崇居然压根没有阻拦萧纵的意思。
萧纵怎么说的,燕崇就是怎么转述的,蹲在房顶喂鸟吃虫的燕烨动作一僵,险些把虫子塞进自己嘴里。
“他说他只是想见你,想把事情弄清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目的。”
燕崇没有理会房顶上的动静,他继续用木梳帮温杳把长发梳开,孕期越久身子越笨,他得学着做各种各样的琐事才能把温杳照顾好。
“你要愿意,我就带你去见他,要是不想,我就替你回了。”
燕崇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萧纵是他的情敌,他神色温和的拿起发簪比划了一阵,眉宇之间除了坦诚之外没有旁得东西。
燕崇不会替人挽发,动作之间难免有些僵硬,温杳一声不吭的低着脑袋任他摆弄,即使被扯疼了头发也没有言语。
“阿杳?”
真正投入感情的人会不在乎旧人旧事,燕崇这样的表现只能证明燕崇心里其实没有那么在乎。
这样的推测本应是最正常的,他们本就是露水姻缘,顺应本能的天乾和地坤哪来的郎情妾意,近日来的一切,也无非是因为肚子里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
温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酸楚难受,他难得倔强的不愿答话,而后又用手抱住了膝盖,慢吞吞的把自己缩成了一个沉默无言的小团子。
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萧纵也好,燕崇也好,他不想直面任何一个,他的心就是拳头大小的血肉,耗尽了就是耗尽了。
“阿杳,于私心,我的确不想你见他,也不想你和他再有任何交集,但我不能插手,这整件事情,与我无关。我知道,我和他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我也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选的机会。”
地坤永远都是弱势的一方,生理上的压制是不讲道理的,尚在巴陵那会,燕崇拼命压抑信香就是为了不干扰温杳,他是真的想要一次不靠本能的机会,慢慢同温杳相处,只是世事难料。
孩子是绑住温杳的锁,燕崇承认自己在担忧焦虑的同时抱有一份侥幸,他知道温杳是不会伤害孩子的,虽说孩子的确是意外,可他还是依靠这一个意外占足便宜。
“你只记得一件事就好,我会护着你,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护着你,等着孩子降生了,我们还和之前说好的那样,你想怎么做,我都尊——”
“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选,我不想——我......我……”
温杳闷着头喃喃出声,他攥紧了
身上宽大的衣料,细瘦的骨节泛着显眼的青白。
从没有人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不想变成让父亲失望的地坤,但他就是一个会被天乾标记侵占的地坤。
他不想变成给萧纵拖后腿的累赘,但他做不成出类拔萃的江湖人。
他不想在这种情景下跟燕崇纠缠过多,但他有了一个属于燕崇的孩子。
他的父亲不想要他,他从降生那一刻开始就别无选择,他心平气和的接受了一切,尽心竭力的努力适应,可到头来,他爱萧纵的时候,萧纵不爱他,等到萧纵回头的时候,他又跟燕崇木已成舟。
温杳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那么绝望,他的父亲不是不爱他,他的父亲只是不想让他变成任人宰割的地坤,不想让他陷在只能随波逐流的困境里。
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他永远不会主导的那一方,世事皆非他所愿,事实上,他能得到燕崇这样的理解已经算是积了德了。
“燕崇……不要再说这个,我真的不想……我不想考虑这些…..”
温杳从没有抱怨过一句,他也知道燕崇是真的对他好,先前的低落变成了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
他抬头来望进燕崇的眼底,他试图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只是他突然发现,他连苦笑的力气也没了。
腹间的坠痛让人眼前发黑,一直安稳体贴的孩子显然是受到了情绪了牵连,温杳不得不再度俯下身子捂住了小腹,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埋进燕崇怀里寻求安抚,而是孤零零的垮着身形跪坐在榻上,只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才迟钝的呜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