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里比往日多了一倍的人,温杳裹着披风缩在廊下背风的角落里,膝上放着沉甸甸的药碾。
草药需要彻底碾碎之后再调配熬煮,他眼前的小炉子上煨着一锅快要煎好的汤药,深褐的汁液鼓出了一串小小的气泡,绽开之后满是清苦。
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不是敌人的战力兵马,而是不可控的疫病,三天前,燕烨发现安置伤兵的地方出现了几人同时高热起疹的情况,第二天病症演变到了十几人。
疫病可大可小,燕崇带兵行军多年,自然清楚这种事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于是他压根就没有隐瞒的打算,燕烨通知他出事之后他便一边下令让药庐将伤患隔离,一边让城中的医者尽心诊治。
驻守秋雨堡的皆是盟中精锐,这点小病小灾尚不足以扰乱军心,而温杳年少时听师长们讲过不少对付疫病的方子,算是颇有几分心得。
城中的病患在三天的时间里涨到了二十人,严重的几人外伤化脓高烧呕血,病症相对轻些的浑噩不醒,但好在这些人都没有性命之危。
燕崇在第四天的清早亲自跑了一趟江津村,两方阵营开战之前,他就已经派人将江津村的百姓保护起来,倘若这病真是时疫,那跟秋雨堡隔河相对的江津村应该也逃不了。
药庐里的药要备两种,一种治病,一种预防,燕烨挑了三天的醋,每日都要把城中里里外外熏一遍,醋味持久,他这几天简直是从骨缝里冒着酸气,温杳近来孕吐严重害喜得厉害,哪怕是隔着几丈都要跟他绕道走。
燕崇暂时离营,药庐中便由温杳做主。
照理来说,温杳原本不该来忙这些事情,大多数武人都对疫病心生忌惮,他一个有孕的地坤就更应该被人好生保护起来。
可他并不害怕,时疫这种东西多是被人为耽搁出的祸事,他自幼学医,虽知天命不能强求,但也明白事在人为的道理。
疫病伊始往往不会太过严重,凡属病症必有对症的法子,药庐里也都是些医术上的好手,医者在这类事情上总是要比寻常人冷静许多的,温杳和他们一起连夜调配了方子,虽然没有立刻见效,但也暂时稳住了局面。
燕崇没有拦他,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那些曾经暗中过羡慕温杳的人纷纷开始心生疑惑,而燕烨更是以为燕崇是脑子被门给夹了。
的确没有人会理解燕崇这个做法,很多人甚至觉得燕崇予给温杳的爱护不过是逢场作戏,毕竟在这种情况下,燕崇居然选择让自己的地坤去救治病患。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燕崇是在自己的仕途和温杳之间选择了前者,秋雨堡是整个中路的最后一个咽喉要道,燕崇绝不会轻易放弃这处据点,相较之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地坤确实是舍便舍了。
只要温杳明白,燕崇不是舍了他。
身为万花弟子,疫病面前他是最不能退却的人,他学太素九针,习离经易道,为得就济世救人。
温杳起先对这个结果也很惊愕,他都做好了被燕崇驳斥迅捷的准备,完全没想到燕崇居然会答应他,更没想到燕崇居然毫不犹豫的相信他。
这比什么护佑或珍视难得多了,燕崇将他视作了一个平等的对象,不仅相信他能够自保,而且还敢于将整个城池的命运交予他手。
他去药庐的那天晚上,燕崇没有多言一句,只是再三替他检查过蒙面遮手的布巾,又亲手帮他系上了掩住口鼻的药棉。
药庐里除了医者之外还有些兵士武人专门帮忙跑腿送药,这些人大多是泽兑和天乾,身体相对强健。
疫病是从安置伤兵的地方蔓延开的,尤其是有外伤的伤患病得格外厉害,萧纵身上的创口不大,而且温杳给
他处理的妥帖尽心,眼下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几乎愈合,所以一时没有感染的迹象。
但即便暂时无恙,侍卫也不敢放他出来,安置伤员的那几间院落是完全隔离开的,患病的和没患病的分成两批,由专人分别照看。
萧纵难得没有搞什么幺蛾子,他是带过兵的人,知道时疫的厉害,他只是在得知温杳也去药庐帮忙的那会情绪激动的了一阵,不过大概是因为没人有空看着他暴跳如雷,他也就慢慢安静了下来。
整个城中的情况尚不明朗,没人敢断定这究竟是不是时疫,更何况就算时疫也分轻重缓急,眼下这种战局,秋雨堡简直举足轻重,任谁也不敢轻易撤兵让出。
温杳跟着萧纵辗转行军的时候倒是见过一些被疫病殃及的村镇,那会萧纵怕他体弱被人过了病气,遇上这种事情只会分出物资去救济百姓,从来不许他擅自离营去诊治。
温杳行医有些执念过重,萧纵不让他去救人,他就倔兮兮的窝在药庐里依照着传信人的描述熬夜配药,药方送出去之后,若是有用他便会欢喜几天,若是没用他就会继续摸索着熬下去。
到头来,他的确救了不少染了疫病的百姓,可那些人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甚至还有不少沽名钓誉的大夫把他开得方子归为己有,替他领下病人的感恩戴德。
萧纵总是会为这种事情恨得牙根发痒,温杳自己却从不在意,他是最纯粹的医者,不为虚名,不为报酬,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然而就算先前有应对的经验,温杳依然不敢对这次的情形轻易断言。
这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疫病,这背后关系着整个沙盘的局势,更何况诱发症状的到底是病是毒很难说清。
洛道本就是个诡谲复杂的地方,早年有红衣教和天一教几次三番的作乱,所以这些病症的出现有可能只是因为土壤和水源里留存着当年的药性。
药庐中的医者对此各有己见,温杳心中约有六七成的把握,他还是偏向于时疫这个说法,只是燕崇从没问过他。
温杳在药庐里又待了一整日,城中患病的人在这一天里增添了四个,两个是巴陵一役中撤下来的伤员,另两个是留守秋雨堡的驻军。
他在午后重新配了一副方子,燕崇从江津村回来的时候,他忙得浑身都是草药渣子。
疫病蔓延到了身体健康的驻军身上,这个事实让药庐中的气氛沉闷了不少,温杳拿着药杵用力捣了两下药材,他心绪惶惶的思考着对策,等燕崇走到他眼前了,他才如梦初醒的抬起了头。
“燕……”
“你跟我来。”
燕崇的脸色不算太好,他咬着手甲的尖端将甲套整个扯了下来,又在甲裙上蹭了两下手心。
温杳自然是言听计从的放下药杵跟他出去,燕崇的手心里仍然带着没蹭干净的汗水,可温杳并没有在意。
燕崇从江津村带回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高热咳喘,四肢和脸上都起了红色的疹子,小女孩扎着松松垮垮的羊角辫,大概是路上奔波得急,束发的红绳已经完全散了下来。
女孩被安置在相对偏僻的院落里,温杳重新蒙上布巾给她诊了诊脉,年幼的孩子不及习武的成人,病症在她身上的威力足足翻了一倍有余,几乎可以说是有性命之忧。
“我去查过了,除了她之外,还有两个染病的,不过都是青壮,没有这么严重。是和我们城里一样的吗?”
燕崇笨拙又小心的替温杳抱住了小女孩,病中的孩子浑噩且警惕,时不时还会惊厥挣扎。
“.…..从表征看,是一样的,只是,她要更凶险一点,燕崇,这应该就是
——”
温杳没能把话说完,他捏着银针的尾端有些发懵,半张的嘴唇被燕崇腾出一只手来捂了个结实。
“你只管治病开药,不用管别的。”
咸涩的汗液沾在了干裂的唇面上,细微的刺痛感沿着皮肉渗入骨血,最终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
温杳捏针的指尖有些打颤,他用左手掐上了右手的虎口竭力稳住动作,而后才仔细小心的给女孩扎了第二根银针。
他能理解燕崇的用意,城里人多口杂,眼下他又是燕崇人尽皆知的枕边人,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盯上。
燕崇是在尽可能的将他从这场风波里摘出来,只要他不言不语,日后就算燕崇的决策有错,也没人会归咎到他的头上。
江津村和秋雨堡隔着半个洛道的距离,两个地方出现同样的病症几乎可以让时疫这件事情板上钉钉,最终的决策是一定要由燕崇来做的,一面是将士的性命,一面是浩气盟的城池,两者之间,无论舍下哪一个都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
温杳沉默着给女孩走了两遍针煎了一副药,女孩年岁太小,父母又不在身边,一时分外闹腾,他们两个人前后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哄得孩子喝了大半碗药。
不过小女孩看起来倒是很喜欢燕崇,高高大大的苍云军,英武神气,像极了话本里描述的大英雄,女孩喝过药之后便抱着燕崇头上的白翎打瞌睡,燕崇几次都想趁着她睡熟把她放回床里,可迟迟没能得逞。
撒娇耍赖最适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豆丁似的小娃娃,病怏怏的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饶是燕崇铁石心肠也不能完全不为所动,更何况燕崇还是一个快当爹的人。
温杳与他一同守到孩子睡熟,期间没有再多嘴说过什么,女孩抱着被角打起小呼噜之后,燕崇便趁着夜里人少,直接把他打横抱回了住处。
所有的衣袍全部换洗,人也要去加了药的浴桶里泡足两刻钟,温杳被热水浸得昏沉,是燕崇帮着他洗身子洗头,又把他从浴桶里囫囵捞了出来。
温杳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燕崇忍不住伸出手去多摸了两下,温杳洗过澡后就是个红扑扑软绵绵的小团子,除去枕在燕崇肩上点头犯困之外,压根没有半分警觉。
穿衣、擦头、铺被都是燕崇一个人的活,酬劳是在肚皮上落下亲吻的机会,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燕崇钻去被子里撩开了温杳的亵衣,在他圆润的小腹上轻轻嘬了一个吻。
温杳忙了一天,沾上枕头便睡得人事不省,燕崇这才放下心来跑了一趟议事厅,他将所有阶职在明威天相以上的人全部召集到了正厅,兹事体大,他在下决策之前总得问问其他人的意见。
正厅内,明威天相以上的主将和副将共有十八人,坚持撤与坚持不撤的各占一半。
燕崇是建议撤退的一方,疫病这种东西后患无穷,就算他们现在掌控住了局面也不能维持战力,一旦到时候连人带城丢了,反倒会折损的更为严重。
但不愿撤退的人也有道理,浩气盟难得起势,下路与上路的时局都占优,眼下只要守住一个洛道再拿回一个巴陵县,那上下两条战线就可以大有作为。
精锐们身强力健,武人又多有体格过硬的自信,正厅里双方争执的声音不绝于耳,燕崇在案后听了良久,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他是决意要撤的,战局可以再打回来,兵将的性命却只有一次,时疫若仅在军中蔓延倒还可控,他担心时间一久,恐怕还会殃及更多无辜的人。
“行了,既然意见对半,那我便直接——”
“——要撤!必须要撤!”
推门而入的人是温杳,融于夜
色的墨袍垂到了地上,他一手攥着亮晶晶的令牌一手扯着拖地的衣摆,虽然身形上瘦削踉跄,但言语间还是带着些许少得可怜的气势。
“我替萧纵萧将军,他尚有染病的嫌疑,无法直接参与决断,所以他将令牌托付于我,让我代他来。我为万花谷医圣门下,我以师门之名担保,城中与江津村里皆是时疫,为全军乃至百姓安危,此战必须要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