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势力都有新老交替的时候,穆玄英是谢渊的亲传弟子,近年来已经开始接手盟中的各类事项,而萧纵则是平辈中最出色的一个,柳昊虽是盟中执掌要事的辅道天丞,但他毕竟是个上不得前线的残废。
一个柳昊并没有什么可忌惮的,真正令人头疼的是柳昊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网,簇拥柳昊的多是当年随他一起征战过的旧识,浩气盟内部有不少帮会结盟为友,在燕崇回雁门戍边和萧纵起势之前,掌握盟中大权的正是以柳昊为首的这群老油条。
没有人愿意被新人替代,沙盘所涉及的事情太多了,占了好的据点就意味着能将人手发展壮大,单是一条商道就足以使人眼红,更别提随之而来的权势和名望。
正厅里俨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温杳绷着脊背攥紧了被袖口遮掩住的拳头,他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但他并没有害怕,只是有几分苍凉之极的怆然。
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就连萧纵和穆玄英都不会,他永远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江湖人,所有人都在权衡利弊,只有他想像个痴心妄想的胆小鬼一样规避掉一切伤亡。
“洛道一事,根源在于症,无论疫情是真是假,是重是轻,这个病症都在这,秋雨堡和红莲岗,甚至江津村都出现了染病的病人,既有了病症,燕崇撤军又有何错。”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行军打仗,变数颇多,天灾人祸不可避免,莫说别的,我当年行军的时候也遇见过,黑龙沼外瘴气肆虐毒虫横行,军中伤病无数依旧无一人退后,因为退便失了战机,失了局势,凡入我浩气之人皆有此心念,先生难道不懂吗?”
柳昊用左手理了理自己前襟的貂领,他一身淡紫常服,头束玉簪,看着不像是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武人。
世家出来的公子哥总是气质不凡,柳昊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的回了温杳的话,末了还微微侧首做出了一个稍显困惑的表情。
燕崇撤军延误战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是让人在洛道的药庐中做了手脚,但那不过是几味会使人发热起疹的毒草,虽然来势汹汹,但断然不会危机性命,更不会露出马脚,他知道燕崇一贯畏首畏尾爱兵如子,所以他将的就是这一步棋。
“疫病不能与西南的战事混为一谈,你说的毒虫和瘴气都是看得见的原因,秋雨堡中出现病症的时候根本找不出因果,洛道又是那种环境,之前的天一教与红衣教不知留下了多少隐患……”
“——先生是说,军中军医无能,燕将军便可弃城撤军吗?”
柳昊绕过沙盘走到温杳面前径直打断了温杳的话,他比温杳高出一头,天乾永远都是天乾,即便他残废不全,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在气场上压倒温杳。
“且退一步讲,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疫病凶险,那我倒想问问,燕将军撤兵前军中病死多少人,燕将军撤兵后又使多少人免于病死?还有那洛道的江津村里,是撤兵前染病死的人多,还是撤兵后被恶人谷误杀的人多?”
柳昊又进一步,直凿凿的望进了温杳眼底,一字一句皆是掷地有声。
柳昊很少在人前露出这种声色俱厉的表情,但他实在是太讨厌燕崇和温杳这种人了。
江湖人最忌心慈手软,欲成大事必将有所取舍,燕崇当年为了规避伤亡没有给他援军,他在前线肆无忌惮的乘胜追击,最终却落得断去一臂的下场。
温杳沉默着抿紧了嘴唇,他没法回答柳昊的问题,这番疫病之后军中没有死伤,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在旁人眼中这是能将燕崇拖下马的罪证。”
“先生答不出,我替先生答,疫病表症虽凶,但并未导致病患死亡,言外之意,假若燕将军不撤军继续驻守,那而
今秋雨堡便仍是我盟中的城池。更何况洛道是什么地方,燕将军究竟是判断有误还是故意出让根本无从定论,我差人将他请回细查又有何不妥?”
“没死人是不对的吗?就因为这场疫病没有人死去,所以燕崇就不应该撤兵吗?”
温杳知道自己争不过,盟中要害燕崇的人早就将路堵死了,他没有营救燕崇的本事,更没有替燕崇洗罪的能力,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推出去。
“军是什么,兵又是什么,盟中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人,就因为没有人死,所以不能撤军,可人要是死了呢,你们又有谁来替死去的人后悔。”
“伤兵的战力有多少,两军交战后病症会不会借此机会蔓延,疫病非人力可控,燕崇不是弃城,他是为了保全麾下的将士性命让他们死伤。”
温杳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当他刚刚跟着萧纵步入江湖的时候,萧纵的军中有个上了年岁准备还乡的老大夫,他那时满心想着治病救人,老人看他赤诚热忱,于是在走前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老人说,医者救人治病是不假,可这军中,这江湖中有太多治不好的人,因为他们的心病了,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把性命当成儿戏的人。
“简直笑话!我盟中将士哪个怕死?!”
“我盟中愿以浩气之身战死的比比皆是!”
“行伍打仗岂能没有死伤!他燕崇自己行的鼠辈之事,倒叫你说得冠冕堂皇!”
不用柳昊自己开口,簇拥在他周围的人就已经义愤填膺的表明了态度。
温杳抬眼看了始终没有言语的穆玄英,他看不懂这位的少盟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猜想穆玄英应该同萧纵和这些人都差不多。
武人英勇,却不惜命,这样的事情他见过太多了,看也看倦了。
“全他妈的放屁!”
长枪自背上卸下掷出,带起势若雷霆的劲风,扎透砖石的枪头凛凛生光,刚好卡在了离咽喉不足一寸的墙壁上。
萧纵坏了正气厅中不得动武的规矩,外头的守卫不能视而不见,穆玄英却背身朝着涌进来的守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在意。
“我今日就叫你死,你不是不怕吗,我杀了你,就听你狗主子的话,别说一个武王城,就是他谢濯的凛风堡我都能拿下来,只要你现在就给我死。”
萧纵踩上厅堂中央的沙盘飞身一跃,直接揪牢了柳昊身边一人的领子。
论近身战,盟中无人能胜萧纵,在外也能号令群雄的武人成了萧纵手里的鸡崽子,萧纵一手拔枪一手将这人死死掼去沙盘之上,俨然动了十成十的杀心。
“怎么?现在怕死了?就你的命值钱,其他人的命都可有可无是吧?!”
“柳……柳天丞——”
“你狗主子救不了你,还是你觉得他的命比较值钱?也行啊,你杀了他,老子就去给你们守城!”
“——行了,萧纵,有话说话,你闹什么小孩脾气,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犯熊。”
眼见着萧纵枪尖见了血,穆玄英才皱着眉头沉声喝止,他抬手挥了一道气劲去弹开萧纵的枪头,轻描淡写的将萧纵的暴起与小孩子撒泼混为一谈。
“事情已成定局,再审对错也无用,当务之急是武王城的安危,仅萧纵一人未免太不保险,除了燕崇之外,柳天丞可还有其他人选?”
“少盟主!燕崇身上疑点重重——”
柳昊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些难看了,他自知萧纵背后有人撑腰,但他没想到穆玄英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偏颇至此。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燕崇再怎么样都是
雁门关出来的人,戍边卫国……”
“不可!眼下已非战时,当年是当年,现在的燕崇谁又能保证?!”
柳昊终于不再称什么燕将军了,穆玄英有意偏袒,他也不再掩饰,他心思敏捷洞悉世事,早就清楚盟中要肃清他们这批根基复杂的旧人。
“我来……”
“温杳——!”
温杳没想到萧纵会这么做,但他没空去惊愕了,他垂下眼眸轻轻护住了自己的小腹,抢在萧纵跑回来堵他嘴之前把话说出了口。
“我会替燕崇在盟中受禁。我是燕崇的地坤,他不会置我于不顾,而且,我腹中有他的孩子。”
温杳没能同燕崇见上一面,他被拘在落雁城外的一处小院子里,而燕崇则在当天就被穆玄英亲自派去了南屏山的前线。
浩气盟不会故意苛责罪人,但温杳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屋中床铺简陋,他这几日腰腿开始泛酸,夜里时常会抽筋腿疼,唯一能庆幸的事情就是孩子还很安稳,温杳身上虽然受罪,但是胎像一直很好。
温杳在院中安然无恙的过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安静的院中突然传来了人声,温杳裹着薄被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推门而入的自然是喝退了守卫的萧纵。
往院中送的膳食都是盟中的伙房做得,不算难吃,也不算好吃,温杳怀着孩子总归要精细一些。
萧纵正大光明的蹲在漓水河畔杀了两只鸡,鸡毛鸡血狼藉一地,惹得一贯肃穆沉稳的张桎辕都忍无可忍的想要抬脚踹他。
鸡汤还烫口,温杳捧着瓷碗低头吹了好几下,萧纵每晚都会来看他,不是送吃的,就是送些御寒的衣服和被子。
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从他在正气厅里把自己归为燕崇所属的那一刻,萧纵看他眼神的就变了。
“你,你什么时候走?”
鸡汤一时半会没法入口,温杳尴尬半晌,最终还是主动开口跟萧纵说了句话。
“少盟主亲自带人去了,我留守落雁城。”
“你……”
“碗拿来,我给你吹。”
萧纵伸手接过了温杳手里的瓷碗,穆玄英这几日一直拿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他,他出言拒绝调令的时候,穆玄英也没多说,只是以一副深表同情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纵思及此事不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穆玄英那点事他是最清楚的,恶人谷那个出了名的小疯子大约是天底下最难搞的地坤,穆玄英在这件事上自顾不暇,居然还有心思腹诽他。
“这几日盟里肯定要出乱子,我会守着,你不要再乱来。”
萧纵最后一句语气有些重,他用勺子胡乱搅了搅碗里的鸡汤,又使劲捣碎了沉在碗底的一块鸡肉,比起气愤吃味,他更多的是无奈,他无奈于温杳没有信他,也无奈于他自己的迟钝。
他在慢慢的理解温杳了,他也在一点一点的蜕变成长了,可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凭空出现的燕崇的确比他强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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