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事末期,温杳的胃口没有以前那么糟糕,可以吃些久违的荤腥。
燕崇同隔壁邻里那学了怎么擀面炒臊子,做出来的东西虽然卖相不太好,但温杳特别买账。
面不能久放,温杳挑了一小碗出来自己捧着吃,他现在一个人担着两个人的命,孩子每时每刻都在消耗他的精力,弄得他经常还没到饭点就开始饿。
他天生喉咙窄嘴巴小,吃饭很慢,一边努力吃面一边听燕崇讲话肯定顾不过来,咀嚼吞咽的速度跟不上吸面的速度,所以只会把自己的腮帮子撑得发鼓。
“已经有人去帮忙了,燕烨一向动作很快,只要一有消息,他会马上传信来。”
燕崇抬手擦去了温杳唇边的汤渍,他无法言说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欣慰于温杳这么认真的保护着他们的孩子,可他也清楚温杳是不可能不担心萧纵的。
“燕烨靠得住,盟里的人都在帮忙,阿杳,你安心些,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柳昊出逃后并没有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休养生息,近半月前,柳昊以重金委托隐元会对萧纵下了悬赏,又勾结了恶人谷中那几个不服谢濯的势力主突袭上路,以至萧纵在巡视金水镇时遭了伏击,至今生死未卜。
“我现在还不能走,你这边不能离人,等过几天,等你和孩子平安之后,我马上动身过去。”
燕崇心中是有些歉疚的,萧纵这一次是无妄之灾,从始至终,柳昊所针对的只是他一个人,此次对萧纵下手,无外乎也是为了逼他露面。
可温杳的体质在那摆着,临盆时必定凶险之极,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立刻动身,但他害怕温杳会开口让他走。
萧纵之于温杳到底是太重要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以温杳的性子,太可能做出舍了自己去保萧纵的决定。
“大夫说过的,就这在四五日了。”
燕崇喉间发紧,他最清楚柳昊是什么鱼死网破的疯子,也清楚自己若不出手萧纵必定凶多吉少,理智让他不能见死不救,可于情于理,他都不愿舍下即将为他生儿育女的温杳。
这算是最难的一个决定了,不去是背信弃义,去是抛妻弃子,燕崇暗自攥紧了指节,若有可能,他恨不得将自己分成两半去解决处理这个焦头烂额的烂摊子。
“阿杳,真的,我同你保证,只要你平安,我一定立刻动身。”
“你别急,咳——燕崇,你别急,咳,咳——唔……我,我明白的。”
温杳鼓着腮帮子努力了许久,总算是咽下了嘴里的东西,燕崇今天这碗面煮得有些咸,他放下面碗捧着手边的茶杯一口气喝了满盏才勉强缓过来。
“萧纵,萧纵……咳——他,他那边有足够人手,而且他还是心里有数的,不会那么轻易出岔子。”
温杳眼尾泛红,他放着自己唇角的嘴角的水渍来不及顾忌,而是先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燕崇的手。
孕事末尾,温杳的情绪稳定了很多,燕崇心慌的当口,他反倒成了两个人中更为冷静的那一个。
“他之前也一个人扛过不少事的,没有你想得那么差劲。而且,你先别慌,我能理解你的意思。”
温杳一向是个沉稳明理的人,他同萧纵那种脑子缺弦的人相处了整整四年都从未因为私情闹出祸事,更别提燕崇这种思虑周到的。
“阿杳……”
温热光滑的指腹同带着刀茧的掌心完全是两种触感,燕崇垂下眉眼,忽然止了话头。
他已经同温杳牵过很多次手了,就在昨日他还牵着温杳的手去院里散步,可他依然会在这种瞬间满脑子发怔,根本无暇思索。
“我没有不信你,我也没有慌,倒是你,一直在那乱想,都不容我插话。”
慢声细语的数落更像是一种甜蜜的情话,温杳难得对着燕崇板起了脸,他笨拙又努力的扶着肚子倾身过去贴上了燕崇的眉心,燕崇的眼睛是同玄铁相近的鸦黑色,看久了会让人生出一种被勾去魂魄的错觉。
“萧纵不会误会你,他这些日子……变好了很多,一个柳昊难不倒他,之前恶人谷下了那么多回雪魔令也没伤到他,他其实很厉——唔……”
余下的言语被燕崇悉数吞进了齿间,温杳还试图维持着面上认真严肃的神情,只是燕崇刻意散发出的信香太要命了,片刻之后他就别无选择,只能红着眼圈软下肢体,乖乖的被燕崇抱去榻间揉搓一番。
萧纵年少成名,鲜有败绩。
他的确是借着师门亲族的荫蔽而平步青云的,最开始的时候也曾被人戳过脊梁骨说三道四,但他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他是天生的武人,更是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命数,在这一点上他与燕崇有所相似,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
燕崇是被雁门风雪生生逼出来的战将,如若天下安定,他必然是第一个解甲归田的闲散人,而萧纵则是带着与生俱来的锋利,他这辈子都注定征战南北,赋闲归乡的懒散会锈死他满身骨头。
温杳一直在担忧萧纵一往无前的性情,可他也承认,这种锋利如刀万夫莫敌的锐气是萧纵身上最耀眼的东西。
一个柳昊是不足以威胁到萧纵的,恶人谷的大部分势力还在谢濯手中攥着,那些被柳昊撺掇反水的零星人手没什么战力,浩气驻扎在金水镇的人马皆是精锐,对付这种场面应当不费力气。
唯一难对付的是隐元会,隐元会一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问江湖恩怨,也不顾及阵营事非,柳昊既然花了重金卖萧纵的命,那他们自然不会随意派几个人来糊弄。
转眼初夏,燕烨那边陆续传了几封书信过来,谢濯主动出手镇压了恶人谷中反叛的势力,金水镇安然无损,只是萧纵自交战后便不见踪影。
燕崇没有跟温杳隐瞒什么,盟里寄来的书信总是温杳亲手拆封,他会等温杳看过之后再接来细看。
萧纵失踪的消息听上去并不乐观,但这亦没有让温杳生出太多慌乱,两军交战时的假消息比这个更多,他身处军营的时候,几乎每次开战都会在后方听到萧纵马失前蹄的传言,有些还是萧纵为了混淆视听而亲自放出的话,
温杳只是比先前多了几分牵挂,他相信萧纵不会那么轻易翻跟头,可心里总归还是悬着一颗石头。
日子转眼过去,燕烨未再传来书信。
离大夫预估的日子已经过了三日,夜里已然有些闷热,孩子尚未出世就已随了燕崇沉稳的脾气,久久未有降生的动静,温杳侧身睡在床里,他心里揣着牵挂,很难平和入睡。
燕崇合衣守在床边同样没有睡意,他们静默无神的牵着手,相扣的十指紧握彼此,温杳被孕事养得愈发白皙,燕崇同他挨在一起,总是分外显眼。
院外的响动同刀气一起穿透了门扉,温杳眼帘一抖,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几分睡意转瞬即逝。
“燕崇……”
“无事,你离窗子远些,我去看看。”
院外兵戈相接的动静绝非善茬,但同真正的沙场还是差得远。
温杳握着燕崇的手腕摇了摇头,拒绝了燕崇的叮嘱,他并没有生出任何惧意,恰恰相反是他欣喜于这件事情终于即将了解。
“不,我跟在你身后。”
他们的住处只是普通的民宅,房梁屋顶是寻常手段建造的,虽然算是耐实,
但也扛不住刻意的冲撞,若硬藏在屋子里不露头,反倒也有风险。
“你护着我就好,听起来没几个人,翻不出天的。”
温杳还有倾身去贴着燕崇额头浅浅一笑的闲心,他守着即将与他一起成家立业的爱人,等着他旧日的天乾,肚子里还揣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伴侣和幼子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安定,所以他真的是什么都不怕了。
“.…..好。”
若非事态紧急,燕崇是真想先搂着温杳好生亲一顿,烛火为温杳笼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他敛息定心沉声应下,仅有的那几分焦虑已然烟消云散。
柳昊带得是受雇于他的杀手,燕崇派遣的守卫多是心腹精锐,隐元会尤善奇袭,短兵相见的硬仗还真没法从一群行伍人手里占下便宜。
燕崇抄起床边的陌刀推开房门,院外的打斗暂且告一段落,占据高位的弩手黑衣蒙面,破空的羽箭带出凄厉声响,直奔他的眉心。
燕崇眉眼微动,只抬手一挥横刀挡过,箭矢落去地上的脆响在院落中回荡开来,震得在场人心弦一紧。
“温先生,别来无恙。”
柳昊比先前还要阴鹜几分,他并未理会燕崇,而是直接看向了温杳,散乱的长发遮不住他瘦削突兀的颧骨,他立在院落中央将左手的长刀插入地面,又伸手卸下背后的包裹扔去了地上。
“我特意来同你报个信,你那相好的萧纵坠于山崖,后被野兽分食,我到时已经萧将军尸骨无存,只能捡回这些玩意儿。”
温杳借着月光遥遥看清了那些东西,破碎的甲片是从甲衣上散落下来的,半根断裂的红翎早已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本色,只剩一半的发冠同样破败蒙尘,唯一还算干净的是几根七零八落的白骨。
“阿杳——”
前几样东西还算寻常,最后那堆白骨实属渗人,燕崇下意识回身去牵温杳的手,照理来说,眼下这种时候他本不该分心。
“萧将军年轻有为,如此下场实属可惜。可这世上,就是有见死不救的人。”
柳昊眼见着温杳避开了燕崇的手,他重新握上刀柄牵起了唇角,他同萧纵并无恩怨,他甚至将苗疆的蛊虫作为好处送予萧纵以求结盟,可萧纵自己妇人之仁不争气,所以也就由不得他心狠。
“狗改不了吃屎,亏得你和萧纵当初还舍身护他,如今他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盘,直接坐享其成。”
柳昊微微仰首,露出了一双鸦黑如墨的眸子,他是算好了萧纵与温杳分离两地才出手的,萧纵遭袭后,燕崇没有亲自相帮,他本就是要逼得燕崇众叛亲离,如今的事态正中他下怀。
“温先生,你且避开,今日我只要他的命,并不牵连于你。”
“……不会的,你不会杀他。”
温杳将视线从那堆白骨上收回,又从燕崇背后探出个头来缓缓开口。
从巴陵暗杀到洛道疫病、再到毒害叶宸、殃及萧纵,如今又直接杀上门来离间他与燕崇,柳昊一会疯癫无常一会苦苦算计,看起来根本不符合常理。
温杳说话的声音不大,他似乎只是嘟囔给燕崇听得,相隔一段距离的柳昊甚至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温杳没有把话点破,柳昊自己都是个疯子,燕崇就更难看出这些事情背后的纠葛,他缓了一口气拉过燕崇的手掌护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并没有在柳昊的心思上纠结太多。
“我想你大概是弄错了,几年前的事情是你咎由自取,与燕崇无关。萧纵这次也是你暗中挑拨,燕崇从没有坐视不理。再者说,萧纵对付你这种人从来是绰绰有余。”
温杳眉目温和,说出口的话却是句句
带刺,他挺直脊背等候着长枪撕裂空气的声响,而事实也恰好是如他所愿的。
蹲守在房顶的弩手被长枪穿膛破腹,四溅的血水在月夜里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年少英勇的将军没有同往日里那般鲜衣怒马,可就是最简单的粗布装束也掩不去他的锋芒。
“听见没有——姓燕的,回屋守着我媳妇,这点杂碎,老子一个人就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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