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纵陪着柳昊演了一场戏,他不是个习惯耐住性子忍辱负重的人,但此事殃及温杳,他必须做得毫无纰漏。
他顺了柳昊的心意伪造出自己死无全尸的迹象,他在隐元会的追杀下跃下山崖,只是那具被狼兽啃食殆尽的尸体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被他拉拽下山的杀手。
他其实并不精通轻功路数,天策府的游龙步是出了名的迅猛有余灵活不足,他多在战场,很少有用得上轻功的地方,早些年因为温杳总在军营里闷得发呆,他才一时兴起苦练了一阵轻功,为得是能在闲暇时带着温杳去高处看看。
他在那极不称职的四年里的片刻体贴救了他的命,他踩着山石飞身而下,借着长枪插进山壁的阻力挽救了粉身碎骨的危机,后来他挂在耸翘的山石上摘尽了身上的披挂减轻重量,而后又借着轻功踉踉跄跄的平安落到崖底。
他穿走了杀手的衣裳,已经摔成血泥的尸体引来了狼群,他将周围散落物件尽数扔去尸体周围,坐实了自己惨死的假象。
从当年在扬州的擂台,到柳昊辜负叶宸,他一直认为柳昊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之前是碍于叶宸他不好发作,而今叶宸已被柳昊害得半死不活,他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杂碎。
他知道自己的死会让柳昊放松警惕,所以他并没有洗清自己身死的谣言,他潜藏在暗处追查着柳昊的踪迹,丝毫不担心自己的死讯会让浩气盟里变天,更不担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被人取代。
萧纵唯一担心的是温杳,他既不想让温杳悲痛伤心,又想看到温杳牵挂他的样子,他揣着这种纠结不安的情绪等待暗中出手的机会,替他坐镇盟中的燕烨反应很快,他们在暗中取得了联系,只是事态紧急,燕烨来不及传信通知远在长安的燕崇。
柳昊始终是个太过矛盾的人,最开始的时候他或许真的情有可原,只是事到如今,他连对他最为宽厚的叶宸都算计在内,也就在再没什么值得旁人怜悯的地方了。
萧纵甩去了枪尖上的血水,隐元会办事只看钱饷,柳昊出得起的酬劳,他也出得起,此外还有一个几辈子都不会坐吃山空的叶宸,萧纵毫不手软的舍掉了叶宸在江南的别院,他拿着一纸地契给隐元会下单,一口气聘用了比柳昊多出两倍的人手。
院外的打斗声完全消失了,萧纵倒是说到做到,一个人单挑了内院所有的高手,他雇佣的人乐得清闲,除去一路往帮他对付了一点杂鱼之外只负责清扫战场。
被长剑豁开的肩颈血肉模糊,被生生挑断的经络还在神经性的抽搐痉挛,可它们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萧纵把兵器扔给了燕崇的亲随,他很少会用这种刻意延缓痛苦的方式,他总是很尊敬跟自己两军对垒的敌人,一招一式皆是致命,这是对武人最基本的敬重,不过显然柳昊是不配的。
他捡起地上的长刀砍去了柳昊的右手,叶宸中得毒损伤筋骨,温杳保住了叶宸的命,保不住叶宸的武功,往后的漫长年月里,叶宸兴许只能偶尔动一动轻剑。
“你就……甘心?”
体温随着血液一起流失,人在濒死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多少痛觉的,柳昊费力的抬起上身枕去青石铺成的台阶上,华贵精致的貂领沾满了泥土和血污。
萧纵对此的回应只是懒散之极的抬了一下眼皮,他近前一步将长刀架去了柳昊颈上,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废话,温杳就在一门之隔的屋内为燕崇孕育子嗣,他虽不是孩子的生父,但他不想缺席。
“哈,地坤这种下贱东西……”
柳昊牵了牵唇角,他的视线彻底涣散了,他努力转过头像是想要把这句话说给门里的燕崇听,刀刃贴着他的颈子隔开了皮肉,彻底染红了他衣领
。
他的信香是太行刀谷中烈火与硝石的气息,天乾与地坤都是被本能所困的存在,他穷极半生想要摆脱宿命,只是他永远都做不到了。
天乾与天乾之间似乎只能不死不休,他仰躺在石阶上睁大了眼睛,崭新的断手处还停留着些许错觉,他想要动一动已经僵硬的五指去拢住一抹月光,可惜终究是徒劳。
人在死前会回忆往事,他想起了自己身陷黑龙沼的那一刻,天乾的本性是永远不会屈服的,他如此拼命就是要踩到燕崇头上。
他始终记得燕崇破出重围姗姗来迟的那个瞬间,他捧着自己的断手立在乱军之中,玄甲白翎的天乾自远处奔袭而来,一手持着盾挡开敌人一手将他拽至身后好生护起,他有一个示弱服软的机会,但他紧咬着齿关直至牙缝渗血都没有走出那一步。
他发了疯的憎恨着燕崇,他恨燕崇夺了他的兵权,恨燕崇害他丢了右手,更恨燕崇是一个他无法征服的天乾,他差点就在巴陵县外的那场暗杀中得偿所愿了,他举着伴随自己数年的傲霜刀即将雪耻,风雪与生铁的气味寡淡得几乎快要被风吹散,他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杀了扰乱他半生的宿敌。
片刻的迟缓让他头一回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在惊惧和悸动中收起了长刀,给了燕崇脱身逃离的机会。
柳昊不可能接受这个事实,天乾的本能让他无法低头,他在整整几日的疯癫过后突然灵光一闪,他选择毁了燕崇,他想让燕崇沦落成一个一无所有的废人,摧毁一个天乾要比征服一个天乾来得更刺激,他想从燕崇身上讨回自己失去的东西,他想将燕崇踩到一个不能翻身的境地,再将他断骨锉筋折辱得彻底。
他是嫉妒温杳的,地坤可以冠冕堂皇的委身给一个天乾,地坤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属于天乾的关爱和照看,他穷其一生将自己逼疯都无法得到的东西,温杳居然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了双倍。
刀刃割开了咽喉,柳昊用力眨了眨眼睛,大量的失血模糊了他的感官,柳昊闭上了沉重的眼皮,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想起叶宸。
西子湖畔的俊逸公子的确是世上少有的良缘佳配,只是刀与剑终究不是一路人,叶宸心中所念是浪迹江湖观山依澜,而他要得是山呼海啸万人臣服。
于是,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候,他没有回到江南河上的画舫,而是只听到了呼啸不止的风声从他四周刮起,白光逐渐侵占了他的视野,那是雁门关外终年不歇的冰雪。
萧纵从怀里掏出了那个作为结盟筹码的小木盒扔去柳昊眼前,里头的蛊虫早已被内力摧
成了粉末。
“那两个字是送给你自己的,说什么天乾地坤,你连个人都不配做。”
萧纵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慷慨,给了柳昊一个相对妥帖的极刑,月光落在他风尘仆仆的粗布衣上,他掷了长刀示意左右人上来帮他把柳昊的尸体处理干净,又让身边人帮他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不久之后这里会有一个新的生命降临,他要用干干净净的双手去抱温杳的孩子。
生产不是一件容易事,温杳虽然已经被孕事养成了一个正常的地坤,但他毕竟发育的不好,生殖腔相对脆弱。
萧纵进不去屋,临产的地坤对信香极为敏感,除了燕崇之外,没人能靠近温杳。
温杳自己使不上力气,请来的郎中和稳婆再怎么经验充足也派不上用场,萧纵站在清洗干净的石砖上挠头跺脚的急了整整一夜,温杳的惨叫声起先还能穿过门扉钻进他耳朵里,后来就慢慢哑了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萧纵差点将自己的十根手指头全啃秃噜皮,他蹲在廊下一个劲的咬着指尖,稳婆与郎中进进出出的好几次,换出来的
热水全都无一例外的透着红。
满室的花香和燕崇那股冷硬的生铁味混在一起,萧纵靠着廊下的石柱满眼血丝,这是他第一次面临地坤产子,他一直都挺喜欢肉呼呼白嫩嫩的小孩,从前他也一直想让温杳给他生一个,他总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事到如今,他甚至都开始庆幸温杳前几年没有为他遭这种罪。
生产这种事拖得越久就越凶险,温杳渐渐耗空了体力,萧纵跌坐在地上用力薅了薅自己的发根,一门之隔的屋内,燕崇比他好不了多少。
转机在破晓时分,进院的人脚步很轻,萧纵抬起僵硬的脖子借着晨光看清来人,他张大嘴巴木了半天,等到来人快走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才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拼命敲响了屋门。
温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白发寡言的父亲,他回到了稚嫩懵懂孩童时分,一个人拨开及腰的花草走向花海深处。
明艳俏丽的花朵簇拥着他瘦小的身子,他背着快比自己大的草筐绕过狼群出没的地方,就为了去生死树下摘一捧米白色的小花。
那是他父亲最喜欢的一种花,一束上面星星点点的开着五六朵,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却有一股飘飘荡荡的幽香,像极了他父亲身上的味道。
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内,屋里的血气已经消散干净了,温杳昏昏沉沉的转醒,他消耗得太多,连颧骨两侧都瘪下去一下。
“孩子……燕……嗯……”
伤及筋骨的剧痛还残留在关节里,稍稍一动便能让人想起生产时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温杳抖着唇瓣落下了两滴冷汗,他侧过脑袋枕去燕崇伸过来的掌心上,一时虚弱得像是能被风吹倒。
“没事了,都没事了,孩子很好,被……抱着呢。你躺着别动,不然又得疼。”
燕崇眉眼发红,温杳在产后睡了一天一夜,他一直守在这没有合眼,温杳下身伤得严重,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地走动。
他稍稍转过身子让温杳看向自己身后,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那个白发的万花,他倒是想陪着温杳一起叫一声爹,只是那人显然不会愿意听他这么叫。
“.…..阿……师父……”
大抵是有了孩子之后泪窝浅,温杳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只怔了片刻就开始眼圈发红,他颤着眼帘努力止住了脱口而出的称呼,他父亲并不喜欢他这个儿子,更不愿意听他叫什么阿爹,所以大多数情况,他都只跟温茗叫师父。
温杳想不起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燕崇拉着他的手想要舍了孩子保他的命, 他那会已经没力气跟燕崇争执了,他又疼又累差一点就没了气息,而后燕崇忽然松开了他的手,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人轻轻抚上了他的眼睛,替他抚去了满面的冷汗和泪水。
温茗没有理会自己的儿子,他垂眸低首轻轻拍了拍怀里渐渐睡熟的小东西,便迈步过来将这个皱巴着小脸的孩子交给了燕崇。
吃过奶的婴孩很快就窝在自己父亲怀里呼呼大睡,显然是一吃饱就忘了他。
“师父……”
温杳再次哑声开口的时候,温茗这才抬起眼帘瞥了一眼床里的温杳,他这一生过得太滑稽了,他始终都不会接受温杳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可说到底,这份过错怪不到温杳头上。
“温,温先生,要不我先出去……”
燕崇抱着自己的儿子脊背发僵,饶是他金戈铁马多年什么场面都见过,也依旧像个笨手笨脚的新婚女婿一样,完全不会讨好自己的丈人。
“缓过来就回谷,找你师叔去养身子。”
温茗扔下寥寥
言辞,便收回视线转身离去,屋里加了一道挡风的帘子,他伸手撩开布料顿了一步,虽未回身,但还是稍稍侧过了脑袋。
“孩子胎里不足,一并带去,至于旁人,就不必了。”
温茗话音刚落,燕崇便赶忙放下呼呼大睡的儿子去擦温杳哭皱的脸蛋,萧纵端着汤药从门外进来,与温茗一打照面就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甚是乖巧,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归纳成了不得入谷的旁人。
“温杳?姓燕的你干什么了?他刚醒你就惹他哭?!”
温茗走后,萧纵才缓过一口气,他放下汤药急忙蹲去床边要拿袖子给温杳擦脸,燕崇毫不客气的挥手抄着他后脑勺扇了一下,不让他打扰温杳看孩子。
“滚一边去。”
温杳皱了皱冒红的鼻尖,轻轻扒拉开了裹孩子的小褥子,刚出生的孩子还看不出来长得像谁,无非就是个肉呼呼的小团子,温杳咬着下唇又落了一连串的眼泪,简直比自己刚出世的孩子还要爱哭。
“……温杳你看,孩子像你,特别好看,幸亏不像他。——操!姓燕的你有完没完?!”
萧纵凑去温杳身边信口开河,大抵是因为刚生完孩子,温杳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乳香,他勉强忽略了燕崇一心只想同温杳黏上一会,但燕崇转眼就又给了他一下。
“洗尿布去。”
“.…..”
萧纵脸上又青又黑变换了好一阵,他绷着咬筋使劲捏响了自己的指骨,可温杳同孩子头并头挨在一起的场面实在是太好看了,他抽着嘴角竭力忍耐了片刻,终究还是任劳任怨的起身出门。
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温杳红着眼圈将脸埋去了孩子柔软的襁褓里,熟睡的婴孩像是能感知到他一样,居然微微舒展开肉呼呼的小手,轻轻攥住了他的一缕长发。
“阿杳,都会好的,你看,我们就这样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燕崇俯身吻上了爱人如缎的长发,这便是他后半生的归宿了,他有妻有子,有一个死缠烂打的情敌和一个很难讨好的丈人,他这后半生注定是鸡飞狗跳又浓情蜜意。
“嗯……”
温杳哭得肩颈发抖,他握着儿子的小肉手又死死攥住了燕崇的手腕,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两个爱人,他与父亲有了第一次和解。
从今以后的日子,他终究是有了可以安稳栖身的地方,兴许奔波,但不颠沛流离,兴许吵闹忙乱,但会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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