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
哪里幸运了?申姜看了看尸体, 不懂。
“尸体长期处于水中,或空气不足湿润土壤里,皮下脂肪分解, 会产生一种特殊尸体现象——尸蜡。”叶白汀转向商陆, “商仵作应该看到过。”
商陆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多说话,因他跟着少爷目只是学习, 他拿着小本子, 专门记录少爷验尸过程, 看有什么是他之前不懂, 没注意过……技能知识这种东西,总是不嫌多。
“什么玩意儿?尸蜡?”
申姜凑过去, 没看到什么尸蜡,倒是闻到了一股非常明显异味:“这么臭,咱还幸运呢?”
“你摸摸看, ”叶白汀语出鼓励, “指腹触之,会有油滑感。”
申姜正好也带着薄手套, 就伸手碰了一下……就一下,便不想再碰, 别问,问就是恶心。这种油滑感觉,还是在尸体身上,跟别处一点都不一样啊!
仇疑青却注意到了不同:“痕迹?”
“不错,”叶白汀点点头, “形成尸蜡地方, 能够保存尸体生前受到损伤, 索沟痕迹,偶尔甚至连鸡皮疙瘩都有。管修竹是局部尸蜡,而非全身,幸运话,我们能找到些东西。”
叶白汀解开死者身上寿衣,先看伤口。
“卷宗上说,凶器是匕首,插在左腹……”
伤口很容易就看到了,已有部分腐坏,并不完整,但因为局部尸蜡,也留存了一些痕迹,能明显看到刀口,他用镊子比了下刀口角度,就皱了眉:“这样……入刀?”
申姜没明白:“有问题?”
仇疑青却明白了:“很有问题。”
申姜有点着急,指挥使就算了,不爱说话,少爷你倒是说说啊,就我没看出来,显得我很蠢啊!你看商陆都明白了!
叶白汀听到了来自申百户内心呼唤,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假若你决定用匕首自杀,落点在下腹位置,你比一下试试。”
“比就比……”
这有什么,申姜拿出随身携带匕首,刀鞘当然是没摘,双手拿好了,冲着小腹位置,往下一划——
叶白汀看着他:“你觉得怎样舒服些?”
申姜死鱼眼:“……我觉得怎样都不舒服。”
这可是要死啊,怎么会舒服?
“那我换个问题,”叶白汀又道,“你觉得怎样方便?或者说,你刚刚动作轨迹,可是下意识行为?觉得这样下刀最顺手?”
申姜点了点头:“是。”
叶白汀微笑:“所以喽。”
所以所以是什么啊!申姜要疯了。
叶白汀沉声道:“有人决定要死,可能心一横就动了手,双手握着刀柄直直往下刺,因手位置和腹部存在有高度差,入刀角度一定会有所偏斜,大概率从上到下,最多也是平行,却很难从下往上……”
申姜跟着他话,不管单手还是双手,拿着匕首往自己小腹刺时候,行为一定是从上到下,做到平行都很不容易,怎么会从下往上?
没谁会想这样子自杀,刀尖往上怼,费劲不说,万一神思恍惚失误,没扎进肚子,戳到下巴了怎么办?
哦,那就是更别致一种死法了。
“所以这个刀口角度……是从下往上?”
叶白汀颌首:“伤口位置腹部靠下,内里纵深却往上走,延伸方向自下而上——真正自杀人,大概不会选择这样方式,这个刀口,一定是别人造成,且这个人,个子要比管修竹矮。”
顿了顿,叶白汀又换了一个更严谨说法:“或者当两个人
站位上存在高度差,对方一定是在一个略低高度,对管修竹动手,才会造成这样伤口。”
申姜就重点看了看尸体身量:“这人个子好像不矮啊……看起来比不上指挥使,但比一般人都高了,那比他矮有很多啊,我想想……我看过卷宗资料,这两天也见过户部人,里面大部分都比他矮,只有尚书万承运比他高些,侍郎邓华奇大概和他差不多,那剩下都有嫌疑了?”
“也未尽然。”
叶白汀移开些,让申姜近前看。
这天晴朗,阳光很足,尸体身上总归是有些味道,闻久了也习惯了,申姜凑近仔细看,看了很久,都快看成斗鸡眼了,也没说话。
叶白汀:“看出来什么没有?”
申姜沉默半晌:“没有。”
“还是刀口啊,”叶白汀恨铁不成钢,“你再仔细看看。”
申姜被提示了重点,这才看出来有点不对,还拿手指头比了比:“好像窄了点?”
仇疑青精准点出:“现场凶器尺寸详细记录在案,虽死者伤口不全,这样入口,凶器深入程度,最多不过一寸半。”
所以现在又有一个问题产生了——
“匕首大都是柄身重一些,刀身轻一些,只深入这么点,是怎么插在死者腹中?”申姜铜铃眼里满是问号,“不该倒下来么?”
叶白汀想了想,眼梢眯了起来:“所以现场记录里,说死者左手上全是血……”
仇疑青:“管修竹手,当时是握着匕首。”
握姿可能不并不是一般人理解自然而然,而是,为了保持匕首正好‘插在’腹部样子。
“还有这个位置……”叶白汀仔细辨认完毕,道,“他伤到应该是胃。人胃液带有酸性,有一定腐蚀性,可胃部被刺破,不会让人立刻死亡,抢救及时话,最多病一场,怎么就死了呢?”
申姜摸着下巴:“所以你方才才说,使用匕首刺向管修竹人,未必是凶手?”
叶白汀颌首:“没错,因为这样伤口,根本杀不死人。”
“可我看过这个案子卷宗,说是有事要商量,需得叫管修竹出来,怎么敲门他都不应,别人担心,叫了上官一起,破门而入时候,人已经死了,地上一大滩血,都是从肚子里流出来……”
“是啊,这样伤口,不至于产生那么大血量,”叶白汀也很好奇,“那些血是怎么来?”
仇疑青:“两军阵前,□□佯攻,是为了掩盖真正攻击目标。”
制造一个假伤口,会不会是为了掩盖另一种?
“致死因。”
叶白汀视线不在腹部伤口纠结,转向其它,尸体检验,本就该不漏过任何细节,果然,发现死者喉部有些不对,仔细一看:“他喉骨发黑。”
申姜:“中,中了毒?”
一般来说,这确是中毒后会有表现,但也不一定就是,叶白汀仔细观察,发现死者下颌皮肤有些不对:“这里……似乎有个手印?”
“哪呢哪呢?”申姜看了半天,也没怎么看出来,“这看不清啊。”
“不要紧。”
叶白汀朝外伸了伸手,商陆已经拿了仵作箱子过来,不是装着解剖刀那一个,是装着酒醋姜酒糟等等,被申姜吐槽成调料盒子那个。
“我们还可以用糟饼。”
过世很久尸体,过冷天气,他早知很有可能会需要,在做各项准备活动,火升起来时,已经把用胡椒盐白梅酒糟按在一起捏成饼,并烤过了,现在刚好能用上。
既然到了这个程度,要贴糟饼,就把有怀疑地方全都贴一贴,看
一看,他带着商陆一起,仔细看过尸体身上每一个地方,用纸衬垫好了,敷上糟饼……
接下来就是等了。
好在这个过程并不久,再观察观察其它,说说案情,比如那个值得细品刀口……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糟饼移开,纸衬拿下,死者下颌,靠近脖子地方,手指印清晰可见,很明显是两个,大拇指和食指两个。
“这是左手,还是右手?”申姜试着在死者身上比了比,“好像是右手?”
叶白汀沉吟:“虽有印记,但这个力气好像并没有很大,只有一些青淤,没有红肿,死者舌根软骨也未有受伤表现,同样也是非致死伤,好像只是按了一下……这是在干什么?”
申姜两个手指放在自己下巴上,试了试:“这样能干什么?只是抬起下巴,好像什么都干不了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不知怎,就想离开视线,他总觉得仇疑青目光灼灼,好像不是对着案子,是想到了别什么。
“申百户以前就没有这样经历?”叶白汀道,“很像也可以。”
申姜想了想:“也不是没有……比如我只是打了个喷嚏,嗓子有些疼,我媳妇就让我喝药时候,她会这样捏着我下巴,强迫我吃,其实根本没必要嘛,那药又苦,嘴巴还得遭回罪……”
叶白汀:“……还有呢?”
“还有……”
申姜这么个傻大个,脸膛也红了:“就亲……亲时候?”
说出来也是臊慌,他早说过了,他媳妇祖上是杀猪,人人都遗传了一把子力气,他媳妇也是,绝对不能惹,把人惹生气了不行,把人逗急了也不行,她真会上手!
自己媳妇摁着自己亲,力气有点大,又不能打回去,伤着怎么办?只能忍着了……
叶白汀:……
好你个申百户,北镇抚司上下同僚,多少个单身狗,你天天秀恩爱!
申姜有一个本事,那就是小动物般求生欲,感觉少爷眼神不对,他还委屈了:“干什么干什么,为什么用那样眼神瞧我,我不是正经说案子么?你要不信,你让指挥使试试啊,要不就喝药,要不就亲亲,绝对是这种痕迹!真,两根手指足够,特别方便!”
叶白汀:……
仇疑青:“大庭广众之下,不许胡言。”
申姜:……
指挥使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胡闹,要是没别人就可以试试了是么!所以我还是说对了!你看你看我眼神都是对,就像上回要给我赏银时一模一样!
那我都说对了,为什么还要假意批评!
申百户委屈像个一百七十斤狗子。
叶白汀已经继续查看尸身:“死者右臂,靠后地方,有长条状青淤,可能是抵抗伤,他在生前遭到了诸如木棒这类武器攻击,或者,他出于什么原因往后靠,撞到了长条状东西——比如书架。”
再看,再多伤痕表现就没有了,发现这几个呢,又都比较浅,哪个都不能算致死伤,唯有‘毒’这个字,说不清,很值得商榷。
可惜死者内脏已没有取出查看价值,胃容物更是无法辨别,没有更多方向。
但今天目已经达到了,如果管修竹是自杀,用毒,那就没必要再动刀,反之动了刀,就没必要再服毒,多此一举,尸体痕迹这样呈现方式,必有原因……
叶白汀有种感觉,将所有这些原因搞清楚,就能知道,当时真相是怎样了。
他最后又看了看死者手指,指甲还未脱落,也无明显发绀痕迹,但……
“死者死亡时衣服,在哪
里?”
他回头看老仆,家属收尸小敛,下葬,是换了寿衣,但当时衣服呢?可是在刑部封存?
老仆:“因案子已经了结,人死事消,三少爷遗物皆已归还,衣服也是,出殡时……烧给了三少爷。”
申姜:“这人死明显不对劲,哪怕是自戕而死,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你们给他烧纸衣服还合适,把他死时穿着,浸着血,被刀刺破衣服烧了,是几个意思?生怕别人变不成厉鬼呢?”
“这个……”老仆也很为难,“去年案子闹那么大,家里都不敢把人葬进祖坟,只能选这个地方草草葬了,血衣哪里敢留?连遗物都是跟刑部反复确认过,才敢留下了一些,作为念想……”
谁知道锦衣卫会重拾此案,开棺验尸不算,还要当时穿过衣服啊。
仇疑青靠近:“发现了什么?”
叶白汀:“他左手姿势是握姿,不算异常,因为当时他要握着匕首,可他右手……指挥使且近前细看,是不是像拿过什么,或者,想去拿什么?”
仇疑青看了看,两个点头:“可先记下,稍后作为线索,细查。”
叶白汀继续在死者身上寻找,搜捡一切痕迹,稍稍有些可疑,便用镊子夹出来,封存。此次开棺验尸机会难得,非北镇抚司停尸房尸体,没有复检可能,只这一次,他必须牢牢把握机会,任何细节都不能漏过。
工作按部就班进行,将要结尾时候,突然有锦衣卫骑马快速前来,向仇疑青报告了一个十分振奋消息:“禀指挥使,头,头找到了!还有凶器!”
仇疑青面色立刻凝肃:“在何处?”
“就在护城河冰面下!同样被动物啃噬过,相貌难以辨认,凶器是一把斧子,就拴在头发上,上面隐有血迹!”
叶白汀精神立刻就紧绷了,但他没有催促自己,而是细致检查了整个过程,确认无误,才和商陆一起把东西收拾好,脱下罩衣口罩,看向仇疑青:“去看看?”
仇疑青:“可。”
当然也落不下申姜,三人骑马,立刻往城里奔,商陆则要护送证据和仵作箱子回去,顺便在原地圆场收拾,看着管家老仆重新将管修竹尸身安葬。
……
头颅发现处是一处河道拐弯,远远就看到了厚厚冰层,在太阳底下折射着莹白光。
“汪!”
看到叶白汀过来,玄风可精神了,跑过来就求蹭蹭摸摸,东西是它发现,帅不帅帅不帅!
“乖了,”叶白汀揉着狗子头,“谢谢你啦。”
远处是还看不清,走到这里,他已经看看到腰间绑着绳子,吊到冰面上锦衣卫,纵使他们都会武功,平衡力也不差,但冰面光滑,和普通道路走起来是两个样子,根本站不稳,只能靠别手段帮忙,因一直走在冰上,想要搜寻更多线索,鞋子已经湿透,裤角也是,这样天气,怎会不难受?
狗子也很难,叶白汀不知它是怎么跳下去,在冰面上找到了东西,它现在虽然在地上站好好,可身上毛毛都湿了,看着就很冷……
叶白汀把自己毛领摘下来,给它擦了擦,希望它能暖和一点:“你要不要先回去?”
“汪!”狗子看到了少爷和主人,别说别人没叫,就算别人叫,它也是不肯走。
叶白汀只好又揉了揉它头:“那你等一会儿,很快。”
仇疑青已经跳到冰面,四下观察。
这里是河道转弯处,从水流方向,和位置方位上来看,离管修竹那个私宅不太远,如果凶手碎尸之后,将人头抛入河中,此处是必经之路,但照叶白汀验尸结果,碎尸案死者死亡时间不会太久,却
也不可能在几日之内,这个距离……是不是近了些?
他蹲下来看了看拐角位置,又沿着冰往前往后走了一阵。
申姜本也想干活,但少爷这样子,半个身体都快探出去了,掉下去怎么?没看狗子都咬住了少爷裤角么,他这个做百户,当然要在指挥使不在时候,保护自家仵作。
就是在看别人都在动时候,他动不了,有些心痒痒:“指挥使在干什么?”
叶白汀:“按照方位水流,死者死亡时间,如果凶手抛头颅入河,冲应该比这个远,他在找原因。”
护城河是活水,冬日天寒,当然会结冰,但不是所有河面都有冰,水要流动,也会冲开,这个距离……就有些不合理,难道是哪里被卡住了?
叶白汀下不去,路线分析方面没办法帮忙,便开始看找到头骨。
之所以叫头骨,是因为脸上皮肉几乎已经被啃完了,无法辨认相貌,头发留存也不多,大概是因为挨着头皮地方没有肉,动物都不愿意啃食,不多头发上绑着一个斧头,可能就是凶手当初抛尸入河,笃定不会发现原因——这样重量,绝无可能浮得起来。
随着河水不断冲刷,打结已经很松,看起来随时会散开,若非他们发现及时,再过两天,许找到就只有头,或者只有凶器。
这是人类头骨,也曾经,是一个活生生人。
申姜抹了把脸:“……这也太惨了。”
一边站着小兵已经把情况讲说清楚了:“……此处是河道拐弯处,卷过来了很多垃圾,目前还未全部排查清楚,除了头骨,翻出了一些骨头,属下们并不确定是人骨还是其他动物,没敢动……”
叶白汀:“都收拾起来带回去,我来看。”
“是!”
叶白汀手扶在岸边大石上,看着锦衣卫们搜查打捞更多线索证据,看着仇疑青在冰面上纵跃,试图找到更多水流规律,看着狗子湿着毛,乖乖坐在地上,不动也不叫,眼神越来越深,嘴唇越抿越紧。
想要破案,想要抓到凶手……
阳光落在他肩膀,阴影铺在他脚下,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肃杀,和仇疑青伟岸威严不同,这一刻少爷很锋利,像要即将屠龙剑。
申姜再一次理解了指挥使心情,这样少爷,真很好看,很想让人跟在他身边看一看,见证他锋利和荣耀!
过了一会,仇疑青招手叫了一个锦衣卫进前,远远指了几个方向,吩咐了些什么,就跃纵上岸:“接下来搜索任务他们会进行,先回去?”
叶白汀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现场已经看过了,不如回仵作房,看看这颗头,还有一起捞起来其它骨头,看看有没有新收获。
一路骑马奔驰,他什么话都没说,回到北镇抚司,就一头扎进了仵作房,先把找到这颗头放到停尸台上,从骨头比例上来看,应该是出自一个人,骨上残留皮肉组织也和其它骨头时间相似,不会有错。
有了头骨和牙齿,他可以再一次推测确定死者年龄:“颅骨肌线变粗不明显,矢状缝和基底缝开始愈合,蝶顶缝等尚无愈合迹象……加之前情判断,死者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很年轻。”
“但是他牙齿……”叶白汀皱了眉。
申姜:“牙齿怎么了?”
“你看这里,”叶白汀拿打开颅骨嘴,让他更方便看到里边牙齿,“牙冠表面,这层白色坚硬组织,叫做牙釉质,也叫珐琅质,它硬度仅次于金刚石,但长期经酸性成分高东西侵染时,也会被腐蚀,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申姜看了看,靠近嘴唇这一边还好,跟正常人相差不多,靠近舌头那一边就有些
糟糕了,连他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这是……”
叶白汀:“一般这种痕迹形成,是因为呕吐,可能方向有几个,一,孕妇,害喜严重,吐久了,会阶段性产生类似轻微痕迹,但死者是男性,不可能;二,有胃病,身体经病痛折磨,无法控制呕吐,时间长了,也会有此痕迹;三是其它原因呕吐,比如某些减肥人士,想尝食物味道又不想胖,会自己进行催吐,次数多了,也会如此,或者应激性呕吐,死者遇到过一些事,当时因情绪过激,发生了呕吐行为,之后再遇到,仍然会重复这个动作……”
申姜懂了:“也就是说,有人会看到他吐?”
一个年轻小伙子,时不时就要呕吐,这事新鲜,见过人大概都不会忘。
叶白汀补充:“照这个痕迹推测,死者呕吐行为,大约得有两年或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