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下, 申千户一边视死如归的往前走,准备和那些恶心的虫子大战八百回合,一边没忘了和叶白汀说话:“那外头就交给少爷了, 您和指挥使搭把手,给发现尸体的人问个供呗——”
叶白汀和仇疑青转身, 就看到了苦着脸,候在一边, 不知道等了多久,满头都是汗的潘禄。
怎么又有他?
潘禄自己也愁眉不展呢,这里又热又臭,到处都是船工, 也没什么晋升机会, 锦衣卫……他倒是想跟人交际,但申千户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过来了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就忙了起来,唯一能让他精神点的,就是现在过来的人,指挥使大人!
他又能笑出来了,袖子抹过额角擦了汗,快步往这边走, 边走边行礼:“可真是缘分,指挥使,咱们又见面啦!可是要问话?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仇疑青面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潘大人很忙嘛。”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叫人听出了‘怎么哪都有你’的暗意。
潘禄心一凛,赶紧收敛了表情:“不不, 那没有,这回也真是个意外,下官这不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既然做了这京兆尹,就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熟悉熟悉环境,顺便看看四周可否有隐患,要是哪里有难题,正好解决下么,谁知竟遇到了这种事……下官职责在内,要为百姓谋福祉的,怎能敷衍,自要尽足全力!人命关天的大事,必得重视,指挥使但有指令,尽管示下!”
话说的好听,一套一套,听的人却不能不多想,什么心系百姓,职责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必须得四周走一走看一看,查查隐患以备解决,很大可能就是走个过场,不巧撞上了命案,心道倒霉,正不爽呢。
你要真那么操心,想要办点实事,解决点什么隐患,非要看码头也行,正规忙碌的载货码头你不去,偏偏来这角落地方,还说不是想省事,没敷衍?
仇疑青:“说说吧,怎么回事。”
潘禄眼睛转了转,叹了口气:“这……下官不敢欺瞒,真就只是想看看,各处堤岸牢不牢固,有没有年久失修,如若大雨或洪水袭来,能不能抵得住,几年前京城夏天那一场大水淹的,下官至今历历在目,不敢忘却,今日来到此处,自要仔细检查堤岸,尤其木道,谁知这一看,竟然看出事了,水里有头发飘出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水鬼是不可能有水鬼的,下官也不信这个,下官瞧的真真的,身后带的随属也看到了,断做不得假,这是出事了啊!下官赶紧封锁现场,请人去通报北镇抚司——”
说到这,潘禄笑容更大,尽量掩饰那几分心虚:“按理说,凡是京城里出现的命案,京兆尹有探查之权,若其内见疑,可请刑部或报至大理寺,协同办案,但这回不一样,谁叫下官对这头发上插的云纹长玉簪熟悉呢,那是斜芳阁的彩头!”
叶白汀:“彩头?”
见他搭话,潘禄声音更大:“没错,就是彩头!这花船的姚娘子,以花活手腕见长,但凡她经手的地方,不管楼子还是船,玩的花样都很多,三五不时的搞比试局,什么射覆投壶双陆走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不能玩的,每次玩局都要添彩头,哪位客人战到最后,赢了整场,那这彩头就是他的,这云纹长玉簪我认识,大概是二十多天前牌九游戏桌上,最贵的彩头……”
“下官既见过,认识,就不能装不知道不是?再往眼前一看,豁,正好看到了斜芳阁的花船,又想,这案子锦衣卫在查,下官要是随便插手,破坏了什么证据链就不美了,便立刻过去告知……要不说还是锦衣卫厉害呢,下官这说了没一会儿,申千户就来了,说这个死者很可能是皇商汤贵!”
“这样啊……”
叶白汀看着潘禄,唇角微微勾起。
潘禄擦了擦汗:“就是这样……没错。”
整个流程看起来水道渠成,话说的很有道理,逻辑链闭合,但他也有推脱嫌疑,就是不想沾惹这些事。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叶白汀问:“潘大人认识汤贵?”
潘禄答得很快:“认识啊,汤大皇商,来往交际的都是贵人,做的都是大生意,这满京城圈子,但凡有点脸面的,谁不认识?满京城的官没准都跟他买过东西。”
“潘大人也在他那里买过东西?和他很熟?”
“买肯定是买过的,熟么,也不算,就多多少少知道些。”
“多多少少?”
“这……”潘禄笑的有点开,“下官不是以前没走对路子么,总得四处碰方向,走的地方多了,知道的事也难免多一些,不过也很浅显,就表面一些,大家都能打听出来的消息,多多少少么,多多少少……”
叶白汀就明白,这个‘多多少少’,绝对少不了,只看他想不想说。
不过不管对方想不想,这般直接问,肯定是问不出来的。
他便道:“汤贵喜欢去花船玩?”
“何止是喜欢,那是非常爱!”潘禄笑眯眯,“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斜芳阁的船,最离不了的就是姚娘子,所有他喜欢的姑娘,都是姚娘子给他寻的,他还大方,出手阔绰,人家干大买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按规矩,姚娘子这生意盘子,三楼是专门招待贵宾的地方,行商之人不怎么让上去,皇商又如何,两年前那位腰缠万贯的前皇商就没让上去过,汤贵可不一样,打去年来了京城,在姚娘子这里就一枝独秀,哪里都去得,别说这花船三楼,最近这两个月,连姚娘子自己的房间,他都能去……”
“他是姚娘子的入幕之宾?”
“那可不?姚娘子现在是不在楼里放花牌子了,往前数可是头牌,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相好呢,只不过自两年前开始,就不接客了,专门经营盘子买卖,这汤贵能进她的房间,可不是了不得?”
潘禄说的头头是道,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您二位怕是不知,这汤贵啊,家本不在京城,老婆孩子也不在,身边伺候的只有两个妾,他闲时便连家都不回了,基本就住在花船上……”
叶白汀:“那潘大人可知,汤贵和昨晚酒局上的人,来往多不多?”
“酒局……”潘禄捂了嘴,“小公子的意思是……”
叶白汀:“就是你想的意思没错。”
潘禄眼神就飘了:“这个……”
叶白汀就淡了脸色,缓声提醒他:“潘大人好生说话,指挥使可是在呢。”
潘禄怎会不知,顺着视野溜过去,果然看到仇疑青越发严肃的脸,哪敢随便推脱?
他拽住袖子,再次擦了擦汗:“这别人的事,下官也不好乱讲,就是有一次听汤贵吹牛,说京城所有高官都在他那里买过东西,他和这些人交情都很不错,不止吏部,还有宫里的……公公们。”
仇疑青:“是么?”
潘禄后背一凛,又加了一句:“还说曾和这些人在花船上遇到过。”
“花船上遇到?”叶白汀问,“你确定,汤贵说的是厂公?”
“这……”潘禄眼帘垂下,“所以下官说他吹牛么,厂公们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想玩什么不能玩,要到花船上玩这些……这些他们玩不了的东西?真的是来玩,还是来找羞辱的?”
仇疑青:“吏部尚书江汲洪,也在他那里买过东西?”
“买过的吧……”
潘禄声音低下去:“指挥使您该知道的,这官家的东西,有时配发不是那么及时,夏天的冰,冬天的碳,可不是天一热一冷立刻就能给配上,得走流程,各官署上官体贴,有时候会从商家批条拿些东西,先用着,之后再补回去,这各种采办……总需要门路。”
一般的小商家,可能接不了这么大的单子,或者没那么多银钱流动,可以接受很久才回款,得是上规模,有余力,甚至有一定身份的巨贾,皇商最合适……
大约觉得卖了别人,潘禄有点过意不去,最后加了两句好话:“这上官们,也是为了体恤底下人么,指挥使莫要太过上纲上线啊……”
叶白汀又问:“这汤贵,和昨夜死者樊陌玉,认不认识?”
“这个,下官就真不知道了,”潘禄眯了眼,眸底隐现思索,“不过下官觉得,肯定认识,约莫还有点竞争关系,或不得不说的合作?您看他们虽一个是皇商,一个是转运使,路子多少有交叠么,昨夜下官不过在魏大人和江大人面前卖个好,勤快了两分,又是劝酒又是帮忙,樊大人就有点不高兴,觉得下官故意同他比了,这都只是一晚,两个时辰都没有的工夫,可人家汤贵,皇商可是两年前就换上了,京城繁华,这日子来来往往的,樊大人那小心眼,能看的顺眼?”
“你既和汤贵熟识,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也是在花船上?”潘禄摸了摸鼻子,“得有半个月了吧,还是下官运气好,正好那段日子在求汤贵帮下官寻一样东西,他寻得了,在三楼招手叫下官上去,下官便也有幸,进去敬了圈酒,当时……”
叶白汀注意到了这个停顿:“当时都有谁在?”
不会是昨晚那些人?
潘禄吞了口口水:“也是巧了,当时……是吏部那位小方大人的组的酒局,场上在玩投壶,气氛很热闹,尚书江大人也在,倒是魏士礼魏大人,不见踪影,不过下官离开后,听人说了一嘴,魏大人好像也去了一趟,说是送东西还是回事什么的,本人也没进屋,把江大人请出去了……”
叶白汀感觉有些微妙,这情境,好像跟昨夜很像?
“房间里气氛如何?”
“下官到时倒是乐融融的,下官走后就不清楚了,毕竟这魏大人和小方大人之间,不怎么和谐嘛。”
仇疑青眉目微深:“前后两回酒局,你都言说,看到了魏士礼或方之助,给房间里的江汲洪送东西,你可看到他们送了什么?”
“这个……没有。”
潘禄摇了摇头:“下官只是因为站的不远,稍稍听了那么一耳朵,像是送东西。”
“你确定?”
“不不,只是像,就是隐隐听到了类似的话,就以为是这样……”他怔了一下,“难不成不是?”
仇疑青却不再提这个问题:“半个月前那日,东厂西厂两位厂公可在?”
潘禄摇头:“那下官不知道了,反正下官过去时,没有看到……”
这边正在问话的时候,申姜那边也在热火朝天的忙碌,想着尸体都碰了,剩下的活儿也别假手他人了,干脆没叫更多的人下去,自己盯着顺便把现场勘查了一遍。
这木栏虽说有两层,却并不是为了放人放东西的,是为了支撑固定,中间有很多木条,哪怕拆了上面一些,站立空间仍然有限,勘查工作进行的稍微有些辛苦,他的鞋面,小腿,膝盖以下全部被河水打湿,泛着不怎么令人愉悦的味道。
尸体烂成这个样子,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现场没太多痕迹,几乎没什么收获,申姜琢磨着,真是杀人现场,
不可能这么干净,这里可能单纯的就是一个抛尸的地方……
等他终于把尸体整理好,现场看完,一切就绪,可以拉回北镇抚司的时候,那边问话也结束了。
叶白汀看着他:“你随我回去?”
申姜顿了下:“又一桩命案,排查走访得立刻安排,死者的人物关系,同谁相熟,同谁有仇,也得立刻问……”
叶白汀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你总要换身衣服。”
申姜满不在乎:“衣服在哪里不能换。”
可关键问题不是衣服,是人,昨晚熬了个大夜没睡,今天扛到现在,铁人也撑不住,叶白汀想着,让他回去顺便休息一会儿。
“本次验尸结果很重要,”仇疑青简单下了令,“你随仵作回去,这里后续,本使先处理。”
“是!”
指挥使都发话了,申姜当然不会反抗,其实他也有些好奇,这种尸体怎么验,真的能验出来?小虫子怎么用?
他立刻转身:“少爷咱们走!那什么,你稍微……离我远一点,也不怕臭着。”
叶白汀:……
上了马,将将要催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仇疑青的身影有些寂寞,明明现场这么多人,他目送他的眼神还是有点粘乎,似乎在遗憾什么的样子……
他干脆催马,走到这男人身边:“你是不是也想看我验尸?我一会肯定是不会再来了,要不让申姜仔细说给你听?”
仇疑青: ……
他遗憾的哪里是这个,他遗憾的是眼前人。
小仵作明明机灵通透,撩起人来能同话本子里的小狐精比肩,可一沾到擅长的工作领域,这方面敏锐度立刻下降。
大手抚过马背,在叶白汀小腿轻轻拍了拍,仇疑青眸色微深:“自己注意身体,晚饭要吃,夜里早些睡,我今晚可能不回去。”
“好。”
叶白汀和申姜很快回了北镇抚司,尸体也摆到了停尸台上。
和往常不一样,这次的味道尤为刺激,商陆酒醋备的都比以往多,新鲜的姜片和苏合香丸也用上了,除了他们,别的锦衣卫也没好奇的过来围观,实在是味太冲了……
连狗子知道少爷回来,啪嗒啪嗒跑过来,还没到院门口就双眼圆瞪,蹭蹭蹭后退数步,呕了两声,夹着尾巴跑回去了。
尸体先要进行清理。
叶白汀清理的目的不是为了干净,而是把尸体上那些白色蠕动的小东西先拎出来……
“我们先来确定死亡时间?”
“好……”申姜看着少爷的动作,整个人是懵的,哪可能有什么建议,对着那些白色的小东西,头皮发麻,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怎,怎么确定?”
叶白汀看向申姜:“做锦衣卫这么久,你当见过不少尸体,包括死后未能及时发现处理,有虫子的?”
“……嗯。”
“都见过什么虫子?”
“苍蝇,今天这个,呃,蛆,还有带壳的甲虫。”
“可有发现个中规律,比如……谁先谁后?”
“那应该是先有苍蝇?”申姜想了想,“带壳的虫子好像慢些。”
“不错。”
叶白汀点点头:“噬尸虫也有自己的喜好,侵袭尸体的过程大概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称侵入期,以蝇类为主,气候变化不同,时间上亦有区别,范围大概是八到二十五天,第二阶段分解期,以甲虫类为主,持续时间超过一个月,到了第三阶段残余期,甲虫类也明显减少,不再有蝇类出现……”
“夏天因
气候炎热,利于蝇类生长,一般死者死后半个时辰之内,就会引来它们产卵,位置大都在口,鼻,创口等潮湿的地方,此次尸体发现在水边,如果浸过水,这个过程可能会有影响,但本案死者应该不会……”
申姜:“为何?”
“尸体虽腐败严重,残留表面部分仍可以看出来,”叶白汀指着尸体,“身上未见漂流中与河岸碰撞产生的伤痕,没有被水游生物咬过的痕迹,皮肤也未见肿胀发白,形成‘溺水手套’,他绝对没在水里久泡过。”
申姜:“也就是说……就算沾过水,时间也很有限,他死后没多久,就到了木栏下,招来了苍蝇?”
叶白汀颌首:“嗯。新鲜蝇孵色白,粘成黄豆大的堆积物,四个时辰孵化成蛆,大约需要四到五天长到成熟,逐渐变成蛹,再经一周,翼化成蝇,破壳飞出,留下蛹壳……一般这种天气,尸体附近发现蛹壳,说明死者死亡时间在十到十五日以上。”
“有,有蛹壳!”申姜看得非常清楚,“所以这人死了至少有十日了!”
叶白汀扒拉着白色的小肉虫:“过来产卵的蝇类不可能是同一时间整整齐齐来的,有先有后,遂我们需要看一看卵的状态,小虫子的大小长度,计算对比……”
申姜:……
呕——不行,他有点撑不住了!
叶白汀夹出几枚暗色的壳:“你来仔细看,这些蛹壳,它们的颜色和脆硬度,是新鲜的褐红还是略暗的黑,有没有变脆破损,也是重要的时间佐证。”
“好像没有纯黑色,但也不是特别新鲜的褐红?”
申姜一边看,一边安慰自己,你还别说,这些东西看久了也挺习惯……习惯个屁!他还是忍不住想自插双目!就这玩意儿,少爷到底怎么忍下来的?这种熟练度,之前也是需要练的吧,就不难受?
想想娇贵少爷头一次见识这些东西的样子,他都有点心疼了。
“可到底十天还是半个月,或者二十天……”申姜有点虚,“还是不能确定?”
“倒也未必。”
叶白汀指着死者下巴:“虽然尸体腐败严重,有些痕迹不是很明显了,但你仔细看,死者是不是没有胡须?”
申姜睁大眼睛仔细去看:“还真是!”
“他这个年纪,不可能不长胡子,男人胡须的生长速度你应该也清楚,过个夜,就不一样,”叶白汀道,“他这个样子,像是刚刚刮过面。”
太干净了。
申姜眼睛一亮:“少爷的意思是……只要确定他在十到十五日内,最后一次刮面的时间,刮面地点,就能推测具体的死亡时间和案发现场了?”
叶白汀颌首:“不错。”
单看这一处,似乎不怎么明显,可再加上蝇卵推测的时间链,两两作为标点对照,一定能精准确定死亡时间。
“还有他的衣服。”
“衣服……怎么了?”
“你且仔细看,”叶白汀将衣角理平,“这衣服的样式,可像外出?”
申姜只看一眼就摇了头:“那肯定不是。”
虽京城人有富有贫,喜欢的衣裳样式也不一样,平时在大街上走,什么花里胡哨的都能看到,但白天出门的衣服,和家里穿的常服,晚上关上门换的衣服,都不一样,这人身上穿的,简单对襟,绑绳系两边,料子再好,剪裁的再漂亮,它也是件晚上穿的衣服,绝不可能出门穿!
叶白汀:“所以,我们这位死者的死亡时间,大半是在夜里。”
申姜眼睛倏的睁大,神了!少爷怎么什么都能看出来,什么都能知道!
“这里……有个洞,”叶白汀按了按死者左胸,眉心微蹙,“箭伤?”
申姜也凑过去看,这回有点没看出来,人死了太久,尸体腐坏程度太高,又被‘小虫子’啃的乱七八糟,哪里能看出来什么洞或伤痕……
“尸体在水边发现,会不会是被抛尸的时候,戳到了树枝或木栏?”
“的确不能排除——”
叶白汀思考片刻,从仵作箱里拿出把解剖刀:“剖来验一验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