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门前, 双胞胎的问题让现场陷入沉默,微寒北风突然有了存在感,打着旋飘过的枯叶都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萧瑟与落寞。
太狠了太狠了, 拦门而已,有必要做的这么绝么!
一般人成亲,新郎官被为难,顶多也是问问新娘子的爱好,比如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颜色, 哪有这样的,喜欢听什么曲儿,夏天绝对不吃的东西是什么也就罢了, 最瘦的时候多重……这谁能知道具体斤两?要每天掂一遍么?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的最后一句话,今早吃了什么,现在腰围几何,打哪知道去?一个太久远,一个又太近,早饭又不是一起用的, 如何知道?再有腰围……吃饱没吃饱, 身上穿的什么衣服系的什么腰带, 量出来的尺寸大概都不一样,而且这五根红线长度还差不多!
不过这问题算稍稍有点意思, 腰围这种事……有点私密,成亲热闹正该如此啊!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静了一瞬后, 突然开始兴奋地吹口哨, 鼓掌又鼓励, 这热闹好看,再多来点!指挥使啊指挥使,你可是北镇抚司长官,常年办案缉凶的,观察力非同寻常,可不能叫人难住了啊!
仇疑青呢,果然没叫大家失望。
他垂眼看着双胞胎:“夏日暑热,身子乏,你舅舅胃口不好的时候什么都不吃,胃口略好的时候,会选择类似冰虾,凉卤,河鲜,时蔬,这些清淡爽口的菜式,唯独一口不吃的,就是韭菜。《本草纲目》中有言:韭菜春食则香,夏食则臭,多食则神昏目暗,你舅舅一直贯彻的彻底。”
“至于喜欢听什么曲子……今年七夕节,他为我排演了一出小戏,最爱听里面一首戏曲,名《姻缘错》,不过这些时日,我新近学得一首箫曲,他最爱听的,该是我吹的曲子。”
众人一怔,指挥使竟然还会鸣箫吹曲?怎么他们不知道!
这时就有人摸着下巴小声说话了:“你们知道什么,想当年平乐长公主可是多才多艺,于乐之一道尤为擅长,她教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
不显摆,当然是没必要了。
但亲密私房之事,又不是打仗抗敌,这一二情趣,自也顺理成章。
就是没想到,原来指挥使面上看似肃冷不好惹,实则背地里也是会哄媳妇的啊!
“诏狱日子难挨,你舅舅当时在那里,最瘦时体重不足百,”仇疑青眸色微闪,“不过你们问的是他最轻的时候,如果算上生平,那应该是出生的时候,我记得卷宗上有言——四斤八两?”
众人一静,这问题内里竟然暗含巧宗?这一环套一环,厉害啊!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指挥使,这都答上来了!
双胞胎对视一眼,朝他扮了个鬼脸,齐声道:“算你对了!”
仇疑青唇角微勾:“如此,下一个问题,答案便更明显了。你舅舅恪守礼仪,乃是正人君子,同我不熟之时,不管第一次见面,还是第十次见面,分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必然是——恭送指挥使。”
双胞胎:……
可恶,被他装到了!
俩孩子互相看了眼,眸底狡黠:“那我舅舅今日早饭吃了什么!”
这个你总该不知道了吧!
然而还是没能难倒仇疑青:“今日府上大喜,早饭不必过于讲究,却也是有规矩的,要与亲人同食,你二人虽脸上干干净净,衣袍穿的好看,但手腕深处有一抹红痕,那是染色会用到的东西——你们早饭席间必有红鸡蛋,你舅舅也吃了。”
双胞胎反应一模一样,同时把小手背到了身后,眼珠微转,有些心虚。
“若是夏日,
你舅舅念凉,早上最多添碗粥,但冬日天寒,他会择些油饼小笼包……”
仇疑青看着两个人的表情,选了后者:“是小笼包,对么?”
双胞胎赶紧绷起小脸,侧过了身子,不叫对方再看正脸。
仇疑青又言:“你舅舅食量不大,有蛋有粥有小笼包,这一餐便差不多了。”
双胞胎:……
好阴险!
“至于腰围……”
仇疑青拿过五根红色丝线,以指尖绷直:“阿汀晨起和晚间差别不大,虽已用过早饭,然今日逢喜,早饭必定用的很早,及至现在,对腰围影响已然不会太大,大婚喜服未配硬质玉带,以金色丝绦系于腰间,他此刻的腰围应该是——这个。”
他选了最短的那一根。
双胞胎:……
就你能!就你会!就你厉害!哼!
众人见他们不说话,看神色也明白了,指挥使竟然又答对了!厉害啊!
不过更厉害的是少爷的腰,竟然这么细!指挥使这是抱了多少遍,才这么记忆深刻,精准无误!
大家突然感觉到了石府的良苦用心。这个举动才不是在为难新郎官,而是在告诉他们这些外人,为什么叶家会同意且看重这桩婚事,是因为新郎官太优秀,你们还没有见识到是不是,就给一个机会,让你们见识见识!
“叶家牛的!”
“叶姐姐威武!”
“少爷好眼光!”
众人看向前方的眼睛更亮,谢谢少爷的家人!这种‘为难’可以多多益善!大婚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唱礼官抬手压下众人纷纭议论,和蔼的看向双胞胎:“所以现在,是不是能帮我们开门了?”
双胞胎互相一捂嘴,眸底狡黠——
“伯伯在说什么呢?”
“我们只是小孩子——”
“神马都不知道呀!”
说完转身就跑,一个个手脚伶俐的很,像个小猴子似的,三两下就爬过大门,翻回院子去了……
唱礼官:……
这俩人小倒是能翻,他们这一群大人怎么办,也翻过去?像话么!他们是迎亲又不是攻城!
“要不,撞过去试试?”
“撞?撞!”
迎新队伍里有人摩拳擦掌,挽起袖子大步走过来:“瞧我的——咦?”
还没走到门边,就撞到了一个人,脚如磐石,身比山坚,正是石州。
这人抱着胳膊,纹丝不动,小兵不防之下,直接被弹了回去,狠狠后脚蹬地,滑了一截才刹住。
我去——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怎么没见着!就随便这么一戳,站的这么稳的么!
“哼。”
石州冷笑一声,也没在门前久留,脚尖一点地面,又旋身跃上了墙头,对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豪迈放言:“我家弟弟是那么好迎的么?姓仇的,别说我为难你,今儿个这门不是不给你开,是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开,想进来,先过我这关!”
随着他的话,左右墙头蹭蹭蹭冒出一堆人,全都年轻精干,神色肃正,手里拿着木棒……一看就知道想干什么。
申姜从队伍后头摸过来,悄悄给仇疑青递来系了红绳的蟒鞭:“看来今儿个得使点真本事……大婚之日不宜见血光,大舅哥估计也就是想凑个热闹,指挥使玩玩就好,千万别当真啊。”
“我知。”
仇疑青慢条斯理拿过蟒鞭,理了理衣襟。他还要见小仵作呢,身上一丝都不能乱!
“四外都有,听本使令,左十右八,每小队十人,分点突击,中间十二,双翼展开,呈楔形矩阵,直往中门,左右翼混淆对方视线,注意半数人游走掩护补位——一盏茶内结束战斗!”
“是!”
迎亲队伍里,所有文官退后,武官上前,锦衣卫们在指挥使的带领下,如臂使指,反应迅速,游鱼入海一样扎进门墙范围,兴奋地和对方交上了手!
围观百姓瞪大眼睛,忍不住鼓起了掌:“好!”
“打起来打起来!”
“全京城头一份啊!”
“这样的热闹必须得凑!”
大家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双方光是三书六礼,媒人来往,就不知用了多少时日,每一步都不怠慢,诚意十足,再加天子都下了圣旨,这桩亲事就是摆上钉钉,容不得半点差错的,所以这拦门打架么,自然也不是真的,没见双方手里拿的要不就是木棍,要不就是鞭子,没点刀啊刃啊的不是?
成亲为讨好兆头,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是要看吉时的,新郎出来迎亲要看吉时,新娘什么时候出门也要看吉时,那新郎到了新娘门前,未至新娘出门的吉时,怎么办?便是该凑热闹玩花活儿的时候了,什么拦门讨红封,小舅子为难,棒打新姑爷,吟催妆诗,都在这时候,淡着干等过去多没趣,就是闹一闹,抢一抢,气氛才高嘛。
谁家嫁女,不想姑娘被重视,不想姑爷费费劲,表达表达诚意?男方姿态摆的低,动作来的急,意思意思‘抢’个亲,女方才更有面子么。
虽然这次成亲的是两个男子,少爷大抵不会介意这个,但少爷的家人介意啊,京城好些年没见到这种大热闹了,别人就是想,也没那能力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干架抢亲,谁见过?
起哄!使劲起哄!这都把墙门大门当成攻城战来打了,大家伙没见过真正的战争什么样,这时候倒是能开开眼界了!
仇疑青有办法攻,石州就有办法守,几个手势下去,墙头战阵也跟着变了,颇有几分诡路,拦人,他是认真的!
“我告诉你姓仇的,你这些天不老实偷偷干的那些事,害的我被媳妇关门外好几宿,今儿个别想轻松!要是扛不住打,越不过来,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担心误了吉时,仇疑青也没法淡定,擒贼先擒王,挥着鞭子就朝石州飞跃过来:“那今日你若输了,岂不是更丢脸?希望姐姐这次不要心软——关你几日哪里够!”
交手双方也是,墙里头的笑话墙外的:“来啊来啊打不着略略略——”
墙外的一边往里狂洒喜钱,一边撕口子往里钻:“瞧把你们浪的,眼都瞎了,往什么东看,往西!那飞过去了足足一吊钱呢!”
迎亲队伍文官书生也有点站不住了,武人架打的这么热闹,他们要是没点什么表示,岂不是落后了?不行,我不能输,挤进定王的迎亲队伍容易么,年龄个头身材都有要求,好不容易来了,就得让旁人见识见识他们的本事!
大家互相对了个眼色,一个个上前,也不走远,就站在战圈外,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开始现场唱颂催妆诗——
“花芳不满面,罗薄讵障声。御热含风细,临秋带月明。”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未成,东方欲晓霞。”
……
虽然要迎的新人是叶家少爷,生得眉目精致,隽秀出尘,好像不怎么需要上妆,但规矩是规矩,热闹
是热闹么,成亲就该这么玩!
百姓一看好家伙,前头打着架,后头念着诗,这么厉害的么!
眼看着墙头打架的人注意力被带走,手也被喜钱哄松了,石州哼了一声:“他们来算什么诚意,姓仇的,你自己来!催妆诗是不是,我就不信你看过两本书!”
仇疑青还真张口就来,一边挥着鞭子,一边念:“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现场齐齐静了一瞬,石州也愣住了,鞭子没躲过去,鞋面被抽了一下,这狗男人还真会?
“指挥使厉害!”
“定王威武!”
这催妆诗不管写还是背,都是需要一点才学的,你就是背,也得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得找得到地儿吧?指挥使尤擅武之一道,也曾说过小时候不爱读书,没想到这个‘不爱’,可能只是跟皇上比,跟朝上一二品的文臣比,跟普通人比,那还是厉害的多的。
今天又了解了指挥使多一点!你到底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这一出是不是叶家人安排的?又是叶家姐姐,竹枝楼的老板娘?老板娘大气啊!
院内。
动静传过来,叶白芍气的差点拍了桌子:“我才不是帮他出风头,是为难他,为难!”
叶白汀低了眉,只是笑。
“你还笑!”叶白芍点了点他脑门,“还敢骗姐姐了,他把你腰围说的那么准,呵,你最近见他了是不是,还让他抱过了,不只一回!”
叶白汀清咳一声,看向窗外,天色有些阴,像是要下雪了,风很冷:“拦的这样紧,是不是不太好?”
“反正吉时没到,急什么?”叶白芍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动静,迎亲队伍已经进来了,哼了一声,“男人就是会让着男人,没出息,等会瞧我的!”
叶白汀眨眨眼:“姐姐……”
叶白芍轻轻拍了拍弟弟肩头:“放心,要是为难太过,你不就心疼了?姐姐才不做那恶人。”
在众人的起哄助威,以及‘敌退我进敌来我扰敌散我攻’,加之喜钱狂洒的战术安排下,仇疑青一路披荆斩棘,冲开了石府大门,用带来的大红封挤开了前拦队伍,大步走进正厅。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狼狈,头发一丝都没乱,衣服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见到厅堂正坐之人,展袖微躬,拱手行礼:“见过姐姐。”
叶白芍当然不会像自己丈夫那样不懂事,她笑的可温柔可慈爱了,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或者一直在为对方担忧,非常期待对方到来似的:“阿青来啦。”
仇疑青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不是随便能过的:“吉时将至,我来接阿汀。”
“不急,”叶白芍看了眼滴漏,“还有些时间,正好你在这里,快来陪我挑一挑,阿汀要跟你走,他的东西自然也得随着你一起带走,可惜我年纪大啦,记性有些不好,这些东西,到底哪几样是他的呢,我竟分不太出来了。”
随着她的话,旁边站着的丫鬟把包袱往桌子上一放,一展,好么,吃的戴的玩的用的,还有新的或穿过一两次洗干净的衣裳,什么款式,什么大小都有,铺了满满一桌。
迎亲队伍:……
怪不得正厅横了么大一张桌子,有这么为难人的么!双方又不是小家小户,一年到头就做那几身衣服,每季都要换新的,这谁能记得住!
大家再一看指挥使,竟然仍然淡定从容,没一丝慌张!难道……
仇疑青还真记得住,除了自己的职业习惯,和小仵作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他都很珍惜,而且小仵作平日穿的
戴的用的,基本也都是他亲自挑选置办的,要说每餐吃过什么,他可能不如叶白芍清楚,照顾的周到,但这些,难度还真不大。
他动了。
拿了浅青纱青缎蓝的衣服,亮蓝的却没动;拿了可爱的小兔子小香囊玉雕,一看就很昂贵精致的玉观音却没动;拿了话本子,没动戏折子;拿了玉发扣,没动宝石簪……
他竟然真记得!瞧座上姐姐只是微笑,却一个字都不说的样子,好像还对了!
迎亲队伍一阵钦佩,立刻起哄:“吉时到了,指挥使去抱少爷出来!”
“抱少爷出来——”
“抱少爷出来——”
随着滴漏声响,下人报时,叶白芍也展开真心笑容,让开路:“去吧。”
仇疑青走进房间,终于看到了他的小仵作,看到的第一眼,就无比惊艳,根本挪不开眼睛。
和他一模一样的喜服,腰间拴着五彩丝绦如意结,腕间带着小金镯,眉目美的像一幅画,眼底捧着一捧月光,长长的流苏挑牌,鬓边簪着和他一样的茶花。
这茶花名红耀金,顾名思义,是大红的底色,花瓣开出了金纹,含苞待放时隐现金纹,最是娇羞妩媚,是往年平乐长公主最喜欢的花,特殊培育,开在夏日,整个京城里,只有仇家有。
他们第一次彻底拥有彼此,就是在夏日的雨天,那些花前。
虽然太过私密,不能同外人道,但……这一刻,于他们而言,的确记忆深刻隽永,大约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色彩。
叶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耳根有些红:“你来啦。”
仇疑青伸出手:“我来接你。”
在对方手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迅速弯身,揽起小仵作膝弯,把他抱了起来:“——同我回家!”
他进来的速度快,出去的速度更快,带着一众迎亲队伍,抢了人就跑。
叶白汀只能挣扎着朝姐姐挥手,表示:我走啦,姐姐保重。
“嗷嗷嗷指挥使威武!”
“回府回府!回府成亲!”
“掉头掉头,快跑!”
石州:……
你进都进来了,老子难道还能拦你?
回头看到媳妇略显落寞的脸,他走过去,握住叶白芍的手:“成亲是喜事,别不高兴,嗯?”
“我才没有不高兴,他要是来晚了,误了吉时,我才会真生气,”叶白芍眼角微红,“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双胞胎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里呜呜嗷嗷,跟个小炮弹似的追出去,不知道是哭还是在嚎:“呜呜呜舅舅不要走——”
“那是我舅舅!”
“你们不许抢!”
仇疑青将叶白汀抱出来,就放到了马上,不是另外准备的马,而是自己骑的,额头带着大红花的玄光,之后长腿一抬,二人共乘一骑。
好像有点不合规矩……不过算了,成亲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们自己高兴就好。
叶白汀稍微有点害羞,却并没有推阻,大大方方的靠在仇疑青身前,朝百姓们挥了挥手。
“哇——少爷在冲我挥手,他冲我挥手了啊啊啊啊——”
“呜呜呜少爷好好看,突然有点不想他和指挥使成亲了……”
“做什么梦呢,没有指挥使也不会便宜了你!快他看这边呢,给我笑!”
“你们两个一定要幸福!”
“长长久久地走一辈子!”
这条街并不长,从石府出来,队伍就收了速度,以悠闲的脚步前进,不
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是今年的初雪,雪很小,落地就不见,可雪中的人更好看了,一身红袍,面有微笑,连眸底都醉了情丝,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唇角翘起,和他们一起享受这份缱绻静好。
街巷悠长,路过诏狱墙外。
“嗷呜——汪!汪汪汪!”
狗将军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墙,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看到队伍来,像跟谁报信似的,长长鸣叫。
很快有动静自内向外传来。
那是一阵阵有规律,有节奏的声响,错落有致,像是锁链齐齐晃动,夹杂着小石块齐齐撞向墙壁地面,间或有小铃铛跟着跳舞,之后‘铮’的一声,谁的手拂过古琴,乐声连绵不绝,似松涛掠影,似鹰击长空,又有小河流水,鱼儿畅游,月色春晚,鸳鸯成双……
有几个声音很熟悉,叶白汀和仇疑青都知道,这是诏狱里的人,在为他们祝贺。
还以为诏狱人犯们整日清闲,必会趁着这个机会做点事呢,不想他们改了主意,竟然以乐相送,贺曲绵长。
不管迎亲队伍还是围观百姓,都下意识静了声音,听着这段乐声,走过长街。
这是唯有指挥使和小少爷,才能有的排面。
……
进了王府,一路缓行,便该拜天地了,唱礼官早就准备好,一路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时间,老管家也是,催着众人赶紧让开,最后一次检查东西备齐了没有:“快快,将军要拜天地了!”
“一拜天地——”
“二拜先人——”
“夫妻对拜——”
新人手上被塞进红绸,进行这一项最为严肃庄重的仪式,两个人都没害羞,夫妻对拜完,甚至对对方笑了下,心中有种特殊的安定感。
这辈子,好像知道怎样过了,和眼前的人一起,一步一步往前,等以后老了,头发白了,牙齿咬不动肉了,也不会害怕。
拜完堂,新人被送入新房,行沃盥礼,同牢礼,喜盆净手,同食一餐,依次祭黍、祭稷、祭肺,三饭而礼成。
“新人饮合卺酒啦!”
有喜娘手捧托盘,奉酒而来,新人需各自执盏,交杯而饮,自此永结同好,同甘共苦。
“行结发礼啦。”
喜娘手执金剪,分别自两位新人头上剪下一缕发丝,放入绣金锦囊,结发同心,永不分离,方才算礼成。
等所有人离开,房间只余二人,仇疑青还是紧紧握着叶白汀的手不放,眼睛也是,一刻不离,就盯着他看。
叶白汀:“接下来得出去敬酒吧?”
“嗯,你不用去。”
仇疑青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对,闭了闭眼,正正心神:“你量浅,他们胡闹,会灌你,我还想好好过个洞房花烛夜……”
叶白汀睨了他一眼。
又不是没有做过……说的这么暧昧。
本来他这样的视线是没什么问题的,以往也是这样子,但今日不同,他今日成亲,还被姐姐按着上了淡淡的妆,唇瓣柔润诱人,眼睛里也似含着一汪水,看过来颇有风情。
仇疑青有点受不了,粗糙拇指捏着小仵作手指,手背青筋隐隐隆起。
叶白汀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将手收了回来。方才进房间那一路,他都看见了,外面酒席上摆的酒坛子数量很恐怖,他好像还看到了白龙鱼服乔装打扮进来的宇安帝,稍后是一个怎样的拼酒场面,想想都知道……
真的,他还是别冒头的好。
想着空腹喝酒不好,他手腕一翻,朝仇疑青掌心塞了颗东西。
仇疑青拿起来,是枚小巧精致,不及半个掌心大的点心:“嗯?”
叶白汀:“你吃。”
垫垫肚子。
仇疑青扔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小仵作:“怕我饿?把我当小孩子哄?嗯?”
叶白汀眼神微敛,很直白:“嗯,想心疼心疼你。”
仇疑青捏着小仵作的手,倾身过去,靠在他肩头,深深吸了口气。
见他久久不说话,叶白汀:“怎么了?”
“别勾我。”
“嗯?”
“你会受不住。”
叶白汀:……
狗男人在想什么啊!不就是给了你个东西!你还是快走吧,出去扛酒去!
天知道仇疑青忍了多久,不敢碰小仵作,就是怕一碰起来刹不住,脚走不动,可这一刻,他真有点不行了,捏住小仵作下巴,唇覆上去——
“指挥使呢?指挥使出来喝酒了!”
“今日贺将军大喜,将军快出来和兄弟们喝两杯!”
“给王爷请安了,王爷出来喝酒啊——”
“指挥使你干什么呢怎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出声我知道你在里面!”
外面突然声音大作,还有人拍门,不用想,肯定有人守在门口,或者贴耳朵偷听呢。
叶白汀推仇疑青:“别……你先出去。”
“出去什么?”仇疑青不但没退,反而欺的更近,“我明媒正娶的心上人,凭什么不能亲?”
门口声音不停:“对!凭什么不能亲!”
“指挥使上啊!使劲亲!自家媳妇客气啥!”
“少爷顶住!别给这个臭流氓脸!今天要是给足了甜头,后面会被他欺负死的!”
“都让开些,让我瞧一眼!有什么是给了份子钱的贵宾不能瞧的!”
叶白汀:……
这都是群什么人!
外面礼官开始大声唱礼,是宫中赏赐下来了,好家伙,皇上怕不是搬空了自己的小半私库,都送到这来了!
热闹成这样,叶白汀真顶不住,不如仇疑青那厚脸皮,他咬了仇疑青一口,让他退开,耳根都红了:“你先出去!把客人们招待好,我们再……”
仇疑青眸色很深,非常舍不得走。
叶白汀又道:“我酒量估计真抵不住,你能代表么?”
仇疑青头头滚动:“当然。”
他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出去一趟,担心自己走后小仵作无聊,把房间里准备好的吃食摆出来,给他塞了话本子,才狠狠转了身:“我去去就来!”
门一开,外面人如狼似虎,脖子伸的老长,似乎很想看看少爷现在什么模样。
“啪”一声,仇疑青将门关在背后,犀利视线滑过众人:“不是说喝酒?今日我看谁敢不醉。”
大家先是被唬了一跳,指挥使的酒量有目共睹,在场所有人就没见他醉过,还有这视线,充满了杀气……
不过片刻就回过神来了,今天可不同往日,吓唬谁呢!新郎官成亲喝酒,不是天经地义?别的时候不大敢不敬,这时候嘛……
“来!今日不醉不归!”
“新郎官过来受醉!”
“不醉不放回房!”
“你可紧着点哦,少爷还等着你呢!”
仇疑青也豪气,叫老管家上了大海碗,单手拎着酒坛子,一桌一桌敬酒,一人一人拼,谁说话打趣都能接住了,眼看一坛酒见了底,他脸不红,气不喘,跟没事人似的。
“哟,厉害啊!”
“再来!”
外面一圈热闹,叶白汀没参与,也想象得到。他不大会喝酒,外面来的都是熟人,也都不会挑剔他这个,他在房间里看话本吃零食,乐的自在,不过还是时不时叫来老管家问一声,看看有没有谁醉了,叫下人把厢房收拾出来,给人暂时歇息,反□□里那么多房间,不怕不够,醒酒汤也要备足了,还有其它的,诸如炭盆,别人不小心醉吐后能够更换的衣服等,也得考虑到了……
倒也不寂寞。
只是不知何时,觉得茶水有些不够味,自己给自己换了之前喜娘放在这里的酒。这是苏酒酒应下,特别给他们做的成亲酒,味道非同一般。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有意识的在控制量,只允许自己沾几口,可桌上话本不知仇疑青从哪里找来的,特别引人入胜,情节曲折,环环相扣,不知不觉,拿杯子就不由自己了,喝的是酒还是茶,也没注意。
至于时辰……就更不敏感了。
暮色浓深时,仇疑青回到房间。
他身上有很浓的酒味,眼神却很清明,并没有醉,一推门,就看到了烛光之下,托着下巴,翻看话本的小仵作。桌上龙凤呈祥的红烛燃了一半,浅浅光晕映在小仵作脸上,小仵作眼角似也染上了绯色,唇色樱粉柔润,看起来可口极了……
仇疑青过去就想亲一口。
“你回来啦!”
叶白汀却将自己的酒盏端起来,递到他唇边:“你快尝尝,这酒是甜的!”
仇疑青当然知道这酒什么滋味,但是小仵作的眼神……好像有些不对,像蒙了层雾,朦朦胧胧的,呼吸间也有淡香酒气,这是醉了?
他眉目深邃,就着小仵作的手,饮了一口。
“嗯,甜的。”
“你撒谎,才没有那么快,”叶白汀重新拿回酒盏,印在唇边,速度缓慢的示范了一次,“要像这样,慢慢的饮,慢慢的品,初时并不甜的,可酒入脾胃,齿颊留香,闭上眼睛感受,就觉得它甜了……很神奇对不对?明明它是酒,又没有添桂花,为什么是甜的?”
仇疑青这次不用忍,将小仵作捞进怀里:“因为你很甜。”
对方气息里融着酒香,像陈酿佳酿,呼吸都醉人,叶白汀晃了晃头,手抵住他胸膛:“我有点晕,你离我远一点。”
“晕晕的,不是很舒服?”仇疑青欺近,“我可以让你感受更多。”
“是吗?”
“是。”
这个时间,没什么好忍的了,仇疑青按住小仵作,缓缓凑近……
“嘶……”被咬了。
“哈哈哈——指挥使被少爷收拾了!”
“万万没想到,指挥使是耐不住疼哼叫的那个!”
“少爷厉害啊!”
“嘘——都小声点,别被指挥使听到了!找这么个地方藏容易么!那边那个,不许戳窗户纸!能听点动静就不错了,指挥使就算醉了也能收拾你们!”
仇疑青脸黑了。
叶白汀脑子反应有点慢,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自己犯错惹了他,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唔不系故意……”
“没事,宝贝永远不会错……等我一下。”
仇疑青揉了下小仵作的头,转身出了房间。
叶白汀就听到外面乒乒乓乓一阵响动,还有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小狗压着喉咙低哼,又像是想要惨叫的人被人捂了嘴,只能哼哼。
仇疑青将门口,窗边,房顶,屋檐下的人全部清理了,扔到院子外,掸了掸袖
子上的灰。
这些人要么扶着腰坐起来,要么哼哼唧唧的在地上躺平,非常不服气,话里满是理直气壮:“我们随了份子钱的,可以看!”
“一辈子就这一回机会,凭什么打人!”
“我就不起来,指挥使再打,我就同少爷告状!”
真是出息了,一个个胆子这么肥。
仇疑青犀利视线环视:“今日我大喜,不同你们计较,我数三声,全都自己爬起来,给我滚出去,否则明日军法处置!”
起初还没什么声音,底下仍然躺平一片。
仇疑青开始倒数:“三,二,一——”
底下人一个个蹿起来,你拉我,我拽你,互相飞着眼色跑了,这下倒不瘫了,也不腿脚不好了,溜的比兔子还快。
反正今天也够本了……换做平日,谁敢这么放肆?偷看两眼就得了,还真想看人家洞房?他们才不会那么没素质!
四外再次安静,叶白汀看到仇疑青重新回到房间,还挺高兴,摇摇晃晃的过来迎,鞋子都穿反了。
仇疑青担心他绊倒,赶紧接住:“小心。”
“放肆!”叶白汀皱着眉,拍开了他的手。
仇疑青:……
行,还记得自己先站稳了,再说话。
小仵作量浅,平时自己也知道,一般不会多沾酒,今日大概是高兴,也放松,他醉了有个小毛病,有点凶,不让人碰,时常挑剔别人礼数,总觉得别人放肆,时而认人,时而不认人——
声音还挺大。
虽然外面的人都被解决了,可万一听到了好奇,再被招回来……
仇疑青捂住叶白汀的嘴:“嘘——小声些。”
“放唔——”
叶白汀不爽快,又咬了仇疑青的手,眼神满是提防,不给靠近,不给碰,也不给抱。
仇疑青:……
今天可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不亲密是不可能的,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到今日,怎么受得了对方的拒绝?小仵作不配合……只能想办法诱他配合了。
不愧是指挥使,身经百炼,战局布得,谋局起得,有心眼的很,不出片刻,仇疑青就有了主意。
转身往房间里走时,他悄悄扯了扯自己衣襟,领口歪了。歪的还很有特点,不是细微的,让人察觉不到的那种,不是扯的特别开,让人以为他想要脱衣服的那种,而是微妙的刚刚好,让你感觉是不小心,忍不住想给他正一正的那种。
而且领口开了,多多少少会露出一些皮肤,仇疑青肤色不算白,却因常年练武,薄薄皮肤下的肌肉力量感很足,让人很想摸一摸碰一碰,是怎样的手感呢?
仇疑青就看到,小仵作盯着他,眼神有些直。
叶白汀伸手指了指,提醒:“你衣服歪了。”
仇疑青嗓音微低:“你想帮我正正么?”
“好啊。”
叶白汀全然忘了‘君子交往要守礼数’的规矩,过来帮他正衣襟。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微垂的眉眼,眸色渐暗,声音都跟着有些哑:“可是我现在有点热,怎么办呢?”
叶白汀一怔:“热?”
仇疑青低头看着他的脚:“你不觉得,屋里地龙烧的有些太暖和?”
叶白汀也看了看自己的脚丫子,鞋是好好穿着的,袜子不知道脱哪里去了,好像是有点热……
“哦——”他恍然大悟,“原来你想让我帮你脱衣服啊,那你早说么。”
正衣襟的动作
变成了解袢扣。
仇疑青却并不怎么配合,没让小仵作瞧出来,只是身子绷紧,稍稍在合适的时机微斜两分,衣服就并不容易脱下来。
叶白汀只能加大力气,费劲的很,只脱一件外裳,就气息急促,脸都绷红了。
这个时候,仇疑青就很体贴了,大手轻轻碰了碰小仵作额角:“你热不热?”
叶白汀眼睛慢慢移上来:“热?”
仇疑青将手指放在他面前,指腹有从他额上沾的,微微的湿意:“看,你出汗了。”
叶白汀皱眉:“我好像也该脱衣服。”
“嗯。”
“可是我有点累。”
“没关系,我帮你。”
“好,”叶白汀郑重其事道谢,“有劳你。”
仇疑青唇角微勾:“我的荣幸。”
衣服一件件落地,红色喜服衣角相叠,新人发丝交缠,红帐轻掩,伴红烛耀明……
窗外新雪无声,簌簌染了梅色,风拂梅枝轻摇,有花苞盛放,灼灼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