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屋内的钟表滴答走着。
西装笔挺的雅痞绅士, 靠在雕花窗台上, 正眼神淡淡地抽一根雪茄。
在他面前,是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播放着他与哥谭骑士的第一次交锋。
男人有一双很浅的蓝色眼睛。
在光线下看, 就像一面无情无欲的镜子一样。
不冷酷,也不温柔, 只是平静地、如实地反射着最真实的情绪。
他的姿态优雅温和,如果与他仅有一面之缘, 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英俊、风雅、翩翩有礼的贵族。
没有人会想到, 仅在几天以前,他几乎残忍地虐杀了本该和睦的一家三口,并顺带将大名鼎鼎的哥谭骑士一并埋葬。
监控录像很短。
是从黑暗骑士破窗而入那一秒开始记录的。
画面里的黑暗骑士,像一道游动的阴影一般潜入宅邸。
然后他在开着电视的客厅里,沉默着驻足。
就在这一秒,他知道自己踩进了陷阱。
电视里放着多年前的黑白电影《佐罗》——在蝙蝠侠噩梦般的那一夜,同父母一起去皇家歌剧院看的电影。
客厅里灯光很暗。
乍一眼看去,蝙蝠侠还以为对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
然后他看清了。
滚烫的血液一瞬间冷却下来。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被钉在了客厅正对面的墙上。
三个人头上都有弹孔。
但如果仔细看, 那弹孔是用刀尖雕琢出来的。
明显是为了更好地重现犯罪巷那夜。
血从墙边向黑暗骑士脚下蔓延而来, 在地毯上淌出华美的暗红花纹。
女人显然被细致地打扮过,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
她的一只手被钉在男孩的头上,抽搐的指尖绑着一个精美的金盏,里头滴落浓稠的血液。
在金盏的下方,脸色苍白的男孩双手合十绑缚, 似乎正在虔诚祈祷;
那些不怎么新鲜的血液,一滴滴落在他的头顶,流过脸颊,流过战栗的唇边。
——耶稣受洗图。
蝙蝠侠看懂了。
这是汉尼拔给他的一份诊断书,一句甚至像赞美的判词,一张试探着向他丢来的底牌。
——那天晚上有三人被害,但有一人重生。
——黑暗骑士在自己的鲜血中受洗。
这张用肉和血拼接的“油画”,仅仅展示了几秒钟。
一根肉眼几不可见的钢线,切进了昏迷的小男孩的喉咙!
接下来的部分,才是让巴尔的摩医生稍感惊讶的时刻。
哥谭骑士一手摸向自己空落落的腰带位置,一手毫不犹豫地甩出蝙蝠镖。
蝙蝠镖精准无误地切断钢线,“当”地钉在了小男孩的喉侧。
然后他结实有力的大腿绷紧跃起,几乎是飞檐走壁般,从一侧墙壁攀了过去。解救下格雷厄姆一家后,他用披风将他们裹紧,撞碎了客厅的落地窗,翻滚而出,顺着爆炸的气流,落进了早早准备好的、堪比装甲车的蝙蝠车里。
他自始至终没有触发地毯下的炸弹和火油,否则哥谭骑士就不是只炸伤半边这么简单:
地毯下的小丑特制大礼包,可以把他、格雷厄姆一家、方圆十里都夷为平地。
这次交锋,看起来是汉尼拔大获全胜了。
但他还是摩挲着手
里的雪茄,边看着监控画面,边轻声赞道:
“Tough guy。”
坐在沙发上的小丑:
“是吧?我超爱他。”
从展示“油画”到钢线割喉不过三秒钟。
黑暗骑士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做出了最理智的判断。
他几乎全身而退,既没让汉尼拔杀掉他,也没让汉尼拔在他眼前,杀掉具有象征意义的格雷厄姆一家。
汉尼拔微笑:“我想,这恰恰反映了我们之间的不同。我对沉默的守卫者颇有敬意,但我对这种目标不感兴趣。“
小丑顿时变得失落:“Awwwww——为什么不呢,医生?你以前也曾说过,对我这样的病人不感兴趣——地域歧视?针对哥谭人?”
汉尼拔:“因为你们同样是疯子。疯子就像一个被倒空的杯子,一眼就能看见杯底。我更爱品尝盛在杯中的部分——复杂柔软的部分。“
小丑:“嘻嘻。他是否也品尝过你的小羊羔呢,医生?”
小丑说完,蹲在沙发上嘿嘿地笑。
跟小丑这样的人沟通,需要适应他跳跃性的思维和毫无逻辑的问答——有时他是故意为之的。
汉尼拔很平静。
“那是不可能的。”他说。
——但不可否认,他的确碰了。
当他走出客厅,走进秘密宅邸幽暗的长廊时,心理医生有些不悦地想。
像一个不问自取的窃贼,在主人家里留下一串肮脏的足印,用戴着漆黑手套的手,去触碰他最上等的私人物品——
恕他直言,那并非一个有礼绅士该有的行为。
他栖身的这所秘密宅邸,有着跟他在哥谭时暂住的大宅,一模一样的幽暗长廊。
男人轻轻在长廊中央驻足,仿佛又看见干干净净的蓝眼睛少年,推着轮椅向他靠近。
乔沃德第一次与他见面,是自己推着轮椅来的。
哥谭似乎总要与雨水和阴天挂钩。
他站在宅邸的二楼窗边看着,从暴雨连绵的人行道上,少年打着一把白伞,一只手吃力地摇着轮轴,穿过雨水而来。
冷漠的家庭关系。
汉尼拔几乎立刻就对少年做出了初步判定。
棕发男孩到了宅邸的门边。
门铃太高,他够不着。
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淋湿大半的衣服,他闭了闭眼,收起伞,用伞尖戳响了门铃。
男人打开门,站在幽暗的门廊里,眼神带着温文尔雅的笑,邀请他进来。
少年把轮椅停在了门廊的脚垫上。
他的小白伞在滴水,他不想弄湿别人家的漂亮地毯,就拿着手接,让雨水流在自己裤子上。
大门在他身后静静关上。
那时哥谭爆炸案过后不久,汉尼拔的咨询工作剧增。
大量PTSD患者占据了他的个人时间,他只得停下对阿卡姆的兴趣研究,转而专注于本职工作。
乔沃德与他接诊的其他病人没有任何不同。
他的双亲在爆炸中过世,他双腿被炸伤,而据他在哥谭的舅舅描述,乔沃德经常会在半夜尖叫着惊醒,影响与他同岁的表哥学习。
汉尼拔注意到,少年的左腕有一块很厚的护腕,底下藏着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带。
也许是一次被偶然目击的自杀行为,让他的舅舅决定把他送来这里。
乔沃德非常配合,一个小时的心理咨询结束后,他轻轻地说:
“谢谢您,医生。我觉得比之前好多了。”
汉尼拔:“令人欣慰的结果。下周再见,乔。”
像乔沃德这种严重的PTSD,治疗通常都需要一段长期疗程。
但第二次见面,汉尼拔发现少年的状态又倒退了,左腕上的绷带换了新的。
汉尼拔:“愿意跟我谈谈你的舅舅,和你现在居住的环境吗?”
乔沃德:“一切都很好。”
他去拿桌上的水杯。
透过透明的玻璃杯,汉尼拔看见他右手掌心贴了好几道创可贴,肿得像层馒头。
他想起乔沃德每次都是一个人摇着轮椅,穿过长长的人行道过来。
每次治疗结束后,他也不急着回家,坐着轮椅在街上游荡。
汉尼拔:“上一个病人送了我一双手套,但型号偏小。我想你刚好适合。”
他随手把自己一副旧的厚手套送给乔沃德。
乔沃德看看他,蓝眼睛里一瞬间竟然有丝凄然,但他掩饰住了。
乔沃德:“谢谢您,医生。“
他很珍惜地戴上了。
往后每次来治疗,他都戴着这双有点破的旧手套。
治疗持续了一个多月,毫无预兆地中止了。
据乔沃德的舅舅所说,他们认为乔沃德已经治好了。
作为乔沃德的主治医生,汉尼拔知道他的状态离“治好”还有很大一截。
但这种情况,他见得太多了。
他是声名在外的心理医生,咨询费不是小数目。
尤其是像乔沃德这种中产阶级家庭,中途突然停止治疗、或者更换心理医生的病人大有人在。
到这里为止,他都没有在意。
然后,又是一天哥谭暴雨。
汉尼拔结束了当天的咨询工作,在二楼窗台处品一杯红酒。
他看见少年戴着他的旧手套,打着小白伞,艰难地摇着轮椅穿过人行道。
男人打开门,微笑着站在门廊里迎接他。
但乔沃德却似乎本没打算上门咨询。
他显得有些惊慌,讷讷地说:
“我只是散步……”
汉尼拔扫了一眼他的左腕,那里的绷带又厚了一层。
汉尼拔:“现在也并不是我的工作时间。所以,我可以邀请你进来喝杯茶吗?”
于是乔沃德又推着轮椅进来了。
他还是在门口的脚垫上停住轮椅,用手接住小白伞滴下来的水,滴得满裤子都是。
他良好的家教和礼仪,是汉尼拔请他进来喝这杯茶的主要原因;
但当他看见少年仔细地把旧手套脱下来,在膝盖上叠好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这是一个几乎被社会抛弃了的孩子。
失去双亲,远离故乡,双腿残疾,还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并被困在陌生的哥谭,和冷漠的亲属家庭里。
——就算有一天他消失,大概也不会激起任何波澜。
汉尼拔:“谈谈最近的睡眠状况吧,乔。”
乔沃德:“……我并不是来咨询的,医生,我没有钱……”
汉尼拔:“没关系。”
这次治疗时间很长,足有三个小时。
汉尼拔留他在家吃晚饭,乔沃德拒绝了,还是打着小白伞,摇着轮椅回家去。
汉尼拔在二楼看着少年的背影。
雨水中,有一只狗被粗心的
主人栓在宾馆外的电线杆上,乔沃德看看它,弯下身子,把小白伞架在它湿漉漉的脑袋上,就摇着轮椅走了。
往后每一个周末,汉尼拔都会免费为乔沃德治疗一次。
周一到周五,少年也会过来,也不怎么说话,静悄悄地帮他处理信息登记和电话预约,就像他突然养了个小助手。
汉尼拔在哥谭的考察工作告一段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巴尔的摩。
他没有避着乔沃德,所以当乔沃德摇着轮椅过来时,看见屋里到处都是打包好的东西时,他愣住了。
少年也没愣多久。
他只是静静地在轮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帮心理医生收拾东西。
汉尼拔建议:“还剩一些时间,我可以再给你治疗一次。”
乔沃德:“不用了,医生。不用了。”
他礼貌地跟汉尼拔道别,然后摇着轮椅出去。
汉尼拔放下手里的东西,穿上大衣和帽子,隔着一段距离,慢条斯理地在他后面跟着。
乔沃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似乎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最后他进了一座教堂。
教堂里,一个唱诗班正在吟唱,一些白鸽停在彩色玻璃之上。
乔沃德坐在最后一排座位边,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哭起来没有声音,就像苦难把他的嗓子也夺走了似的。
汉尼拔靠在教堂的墙上,等了一小会儿,然后走上前去。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
乔沃德:“呃、医生……您不是、在收拾东西吗?您怎么会在这里……”
汉尼拔开口回答的时候,唱诗班刚好结束了最后一个空灵的合音。
停在彩色玻璃上的白鸽起飞,雪白翅膀扑啦啦地掠过高空。
壁画上的圣母眉眼低垂,对世间一切都饱含温柔。
汉尼拔:“我来带你走。”
那是乔沃德跟随恶魔的第一天,一切都美好得像个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