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拍摄, 只能隐约看到分明的侧脸轮廓,她抬了下眼皮, 沉闷道:“看书。”
这般态度让迟嘉仪立时败兴,犹如霜打的茄子一样焉兮兮。
陈茗行将照片随意放一边, 眸光重新返回书本上,大一的课比较基础, 适应了就不算太难,且刚开学几周,学过的内容少, 一下午就能过一两科。
日渐西斜,薄薄的余晖打进窗户,整个教室都被染成昏黄色。
那对情侣不知何时离开了,现在教室里就她们两个。悄然间, 迟嘉仪越靠越近, 近到她不自觉绷紧脊背,连呼吸都变缓。
“我觉得很好看。”迟嘉仪忽而嘀咕。
薄弱的带着淡香的气息掠过她的颈项, 白皙的手从她面前横穿,这人稍稍侧身子,想要拿回那张照片。
迟嘉仪压到了她的小臂, 她往下缩手,恰逢迟嘉仪再向前侧了点,又无意碰到了对方的后腰,指尖似被烫了一下,她蓦地捏紧手, 不过面上依然无波无澜。
迟嘉仪拿到照片,坐正,动作自然地将其夹到高数书中。
她看在眼里,没阻止。
六点半,晚饭高峰期已过,可以收拾东西去吃饭了,可迟嘉仪一点不饿,玩拍立得玩得起劲儿,自己给自己拍了十余张,全铺在桌子上,直到天色昏暗,她才反应过来,胡乱将照片收好塞进包。
有一张落到了地上,她没察觉到,大咧咧背包起身:“我先去扔垃圾,门口等你。”
待她走出门,陈茗行捡起那张照片,须臾,亦放进书中夹着。
食堂已经关门,两人到校外吃饭。
学校后街的小吃种类繁多,迟嘉仪带她去吃沙县,那时候的沙县小馄饨才3元一碗。她们点了两碗小馄饨,一笼蒸饺,拢共九块五。
即便在物价低廉的06年,陈茗行也是第一回吃这么便宜的饭,迟嘉仪要AA,她没让,直接掏钱付了。
06年不通行五分钱,四块七毛五,无法AA。
因着这四块七毛五,迟嘉仪约她下次一起吃饭:“周六我请你,就当还钱。”
陈茗行没回绝。
她嘴刁,吃不惯沙县,可迟嘉仪吃得挺欢,连汤都没剩下,吃完便守着她瞧,她顿了顿,径自细嚼慢咽,尽量忽略对面的视线。
这个时间点,店里客渐稀少,沙县老板热情,边忙活边问迟嘉仪:“这两天晚上出来的学生少,你们是不是要中期考了?”
迟嘉仪一愣,反问她:“什么中期考?”
明显,刚进大学的迟嘉仪根本不知道中期考为何物,陈茗行跟她简短解释,她讷讷道:“怪不得我室友她们都在看书……”
陈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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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嘉仪能以吊车尾的成绩考进本校,全靠祖坟冒青烟,当初高考报志愿,人家都是按成绩按兴趣报考学校和专业,她则不同,她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第一志愿就报了s大机械专业,且不服从调剂。
依照往年的趋势,她那成绩连s大的门槛都摸不到,然而06年例外,可能是由于前三年s大的录取线太高,导致今年报这个学校的人相较于往年来说突然减少,出现了分数断层现象,于是她以年级倒数第二的成绩被录取。
学渣对成绩一向不怎么在乎,但为了及格还是得象征性挣扎挣扎,特别是当迟嘉仪知道陈茗行高考分数记院排行第一后,她恨不得抱住陈茗行的大腿做挂件。
陈茗行这一周很忙。
连续几次实验,她都做得又快又准确,交上去的报告堪称模板,这引起了老师们的注意,辅导员找
她谈话,问愿不愿意参加精英计划。
所谓精英计划,通俗点,就是跟着老师做研究。
学校对成绩好的学生一般比较关注,一旦这些人的优秀苗头展现,老师们就会主动抛出橄榄枝。
她同意了。
白天教室实验室,晚上自习室,迟嘉仪在学习上脑子不太灵光,一道题讲两三遍才懂,但好在时间充足,可以慢慢教。
迟嘉仪喜欢喝金桔柠檬水,每次都会带两杯来。
当两杯一模一样的冷饮混在一起,这人做题做懵了时往往分不清哪杯是自己的,好几次都喝到她的那杯。
透明吸管上有淡淡的口红印,她抿紧唇,终究没提醒。
“你是不是不喜欢金桔柠檬?”迟嘉仪一面做题一面问,“都没见你喝几口。”
她瞥了眼吸管端口,不做回答。
“那我明天买奶茶,你要什么口味?”迟嘉仪往她这边凑了凑,半边身子都趴到她面前。
茉莉香似有若无,迟嘉仪挨到了她的腰侧,她面容淡漠,拿开一杯金桔柠檬水:“不用。”
迟嘉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鬼使神差的,她竟拿起饮料不慢不紧喝了口,金桔柠檬水冰凉,缓缓浸入五脏六腑,着实难以忘怀。
迟嘉仪弯了弯眉眼,脸颊上显现出一个梨涡。
嘴里渐渐生出丝丝回甜,她垂下眼,翻了一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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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迟嘉仪请她去食堂吃粤菜,外带了那个十分温婉的女同学。
迟嘉仪和女同学很聊得来,全程就没跟她搭两句话。
女同学姓何,全名何青柔,迟嘉仪一口一个“青柔”,叫得非常亲热。何青柔性子闷,但有话必回,不论迟嘉仪说的话题多无聊,她都会细声细气地接两句。
陈茗行不会这样,她天生没这能力。
她慢慢嚼菜,全程旁听两人聊天。
周一,不知道迟嘉仪从哪儿听到了消息,知道她进了实验室,时间紧,便渐渐不来找她复习了。
何青柔成绩优秀,可以帮迟嘉仪讲题。
偶尔去食堂吃饭,她都能看见迟嘉仪和何青柔一块儿,有时候迟嘉仪发现她,会拉她一起吃饭。
两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而她,仍旧是旁听者。
很快中期考时间到,迟嘉仪科科六十出头,惊险全过,她稳坐记院第一,何青柔进了机械前五,之后,何青柔进了机械学院的实验室,迟嘉仪便有空没空跟着她到实验室看稀奇。
记院的实验楼与机械学院比邻,两个学院的老师关系密切,故而两方常有来往,那阵子她几乎天天都能遇到迟嘉仪。
何青柔的项目导师就是教她们第一个选修物理实验的老头儿,迟嘉仪嘴甜会说话,深受那老头儿的喜欢。
十七周,迟嘉仪找她一起复习高数——何青柔忙着实验,没什么时间。
“这个怎么读?”迟嘉仪指着书问,一脸认真。
她:“……”
“Sigma。”她道,并将公式计算规则笼统地讲了一遍。
迟嘉仪点点头,写下这个符号,字正腔圆学道:“Sigma……”
临近期末,学校举行了一场情书大赛。
迟嘉仪入选决赛,她的参赛作品非常奇怪,就三个字符:i,n,∑。
陈茗行抽空去看了她的演讲。
演讲很短,不足一分钟,迟嘉仪将公式解释了一遍,情书的题目名为“求和”。
评委质疑,指
出她的错误:“缺乏k,没有取数,怎么求?”
迟嘉仪笑了笑,把着话筒,一字一字道:“k在我心里。”
远远的,她看了台下的陈茗行一眼。
全场顿时安静,不一会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迟嘉仪得了三等奖,为此,她请了机械实验室的所有人吃饭庆祝。
大一下学期,记院搞了个06级时光漂流瓶活动,就是写一封信放进瓶子里,三年后,记院会帮你送到指定地点或指定人手里。
迟嘉仪在记院的棚子里坐了半天,虔诚地叠纸,再塞进瓶子。
“你不写一个?”她问。
陈茗行对此没兴趣。
“很有意义啊,想想毕业时能收到三年前的东西,简直回忆满满。”迟嘉仪劝道。
她不想写,问道:“为什么非得等三年?”
迟嘉仪突然脸颊绯红。
她似乎看穿了什么,可又差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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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上学期,她开始为出国留学做准备,因为想要安静的环境,十月底,在校外租了房子。
迟嘉仪忙着考六级,鲜少找她。
一天晚上大雨滂沱,她打伞从图书馆门口路过,恰巧遇到没带伞的迟嘉仪。
有同学邀请迟嘉仪一起打伞回寝室,迟嘉仪颔首,刚走了两步,望见她,登时小跑到她伞下。
“我还有点事,你先走吧,谢谢啦。”迟嘉仪冲那同学说,悄悄朝她靠近一些。
雨大风大,这人就穿了条单薄的纱裙,裸.露在外的皮肤冰凉。
“我没带伞。”迟嘉仪说,又朝这边凑了点,几乎缩进她怀里。
她僵直腰背,生硬道:“我送你回去。”
迟嘉仪一把抓住她,急道:“我也没带钥匙,室友都出去了,去宿管那儿借阿姨要骂人。”
迟嘉仪不敢抬眼,她在说谎。
雨哗啦啦好似用盆倒下,飞溅的雨水直往腿上打,风一吹,冷意浸骨。
陈茗行默然良久,终究还是带她去了租房,找自己的衣服给她换。
夜里,共睡一张床。
身旁突然多了温热,陈茗行睡不着,她仰躺着合上眼,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响起迟疑的低语:“你睡了吗?”
她没回答,亦没动作,她不想说话。
迟嘉仪再没有说一句话,可能真觉得她已经睡了。
约莫凌晨,她终于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感觉有什么覆在了上方,她紧了紧手心。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迟嘉仪在偷亲她。
亲吻如蜻蜓点水,一下就没了,迟嘉仪小心翼翼地缩回被子里,安心睡觉。
她却脑子一片空白,失眠到天明。
迟嘉仪睡觉不大老实,翻翻身,就往她身上凑,她想避开点,可迟嘉仪扒住了不放。
迟嘉仪在她这儿赖了半个月,直到她妈来。
陈母是个过分严苛的人,对她抱了极大的期望,她去学校时,陈母翻看了她的私人相册。
相册里只有一个人的照片。
迟嘉仪玩了一年拍立得都没玩腻,她拍了许多照片,亦送了许多给陈茗行,那些照片,陈茗行挑选了一部分放进相册珍藏。
陈母什么重话都没说,只让她记住,不要做令家人失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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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结束,出国之前,迟嘉仪问她:“留学忙不忙?”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些话一出口,就是一个承诺,承诺的份量太重太重,所以不能轻易应允。
留学生活特别累,她过得并不顺心。
迟嘉仪远隔重洋打了电话给她,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她莫名觉得心安,脑子一热,脱口道:“我下个月月初要回学校。”
迟嘉仪愣了愣,忍不住笑了出声。
电话这头,她亦扬了扬嘴角。
破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渐渐,陈母有所察觉,她仍未说重话,轻飘飘道:“凡事有个度,我相信你有分寸。”
大四,在实验老头儿的介绍下,迟嘉仪非常容易就找到了工作,高兴得快要晕厥。
“你回来以后打算在哪儿工作?”迟嘉仪期盼地问。
她迟疑了,不敢保证,迟嘉仪脸上的笑逐渐消失,转而被失落取代。
“南城吧……”她道。
迟嘉仪一怔,半晌反应过来,竟一把抱住她。
她略无措,任由迟嘉仪抱着。
留学回国以后,她确实回了南城,但不出三年,又调到老家上海,迟嘉仪常跑到上海来,借口这边的东西好吃。
某些话,她俩都默契地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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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可能一直美好安宁,高强度的工作与家庭压力使她站在了崩溃的边缘。
迟嘉仪也在悄然改变,暧昧的关系不能永远保持,迟嘉仪向她告白了,窗户纸彻底被捅破。
她没回应。
她这人过于自私,过于优柔寡断,舍不得推开对方,又不给对方想要的,公司派她出国学习,她犹豫不决,可最终还是同意,她需要冷静冷静。
临走前,迟嘉仪给她过生日。
迟嘉仪哭了,她第一次见到她哭。
她无力、无奈,她在想她这些年是不是做得太失败了,亦或者,她这个人本来就失败。
房间里只剩她俩,她伸手抱了抱迟嘉仪:“对不起……”
之后的事,超出她的预想,迟嘉仪垫脚,攀着她的肩吻她,这个吻像开关,将当年辗转反侧的回忆放了出来,那些回忆逐渐将她淹没。
她魔怔了,竟不受控制地搂紧迟嘉仪,狠狠地撰取。
她们愈发过火,当触碰到柔软,她落荒而逃,可一开门,就看到了何青柔。
她早就知道,何青柔与迟嘉仪只是纯洁的朋友关系,多年熟识,难免觉得尴尬,下意识折回去。
迟嘉仪没放过她。
她首次经历了某些新奇的感受,简直要命,紧紧揽着迟嘉仪,差点沉沦进去。
出国以后,她想了许多,关于这些年,关于她和迟嘉仪,关于该怎么对待这段关系。
还没完全理清时,迟嘉仪来了。
她再次放任迟嘉仪在自己的生活里放肆,她将人压在身下,想要尝试,几经缠绵,却不敢真正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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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母突如而至,陈茗行一瞬间慌了手脚。
陈母还算冷静,没为难迟嘉仪,只拿着相册问她,这些年,她究竟在做什么?
“我对你很失望。”陈母说。
她觉得有些难受,有些恼怒,她望见迟嘉仪站在隐蔽处,手足无措,满脸内疚。
她想到当初自己说过的话,为什么非得等三年?
为什么非得让外人来界定,为什么非得顾及大多数,为什么非得委屈自己最在意那个?
她和陈母不欢而散。
迟嘉仪闷闷不乐,想跟她道歉,她弯身封住了对方的
嘴。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又没有做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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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的交流学习结束,陈茗行回国,她重新规划了将来,一年后辞职,回南城,拿出之前的积蓄搞创业。
她以前太差劲,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5月20那天,迟嘉仪发了一条动态,祝福同事结婚,没多久,又告诉她何青柔被求婚了。
她不太关心这些,抬了抬眼,道:“嗯。”
迟嘉仪气鼓鼓盯着她,她没任何表态。
迟嘉仪生气了,跟她闹别扭,她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可时候未到。
创业还算顺利,新年伊始,她约迟父迟母见了一面。迟父迟母对她成见颇深,不过谈话结束,迟父还是留她吃了顿饭。
参加何青柔婚礼那天,她接到了捧花,迟嘉仪比谁都高兴。
她一直在努力与家里沟通,但成效甚微,也许是捧花给她带来了好运,当晚,陈母打电话让她有空带迟嘉仪回去一趟。
迟嘉仪生日是5月8日,4月,她着手准备“礼物”。
五月初,她收到了来自学校的快递。
快递是大学时一个实验组的师兄寄来的,师兄如今在记院当辅导员,他在整理活动室的杂物时,发现了一个本该属于陈茗行的东西。
大四那年,因为联系不到她,这东西便就此尘封在活动室里沾灰。
那是一个漂流瓶,瓶里,有一封特殊的信——微微淡黄的纸中央,画了一个穿圆领t恤的Q版小人,t恤上有个大大的k字母,纸张左边空白处张牙舞爪地写着“陈茗行”三个字。
迟嘉仪曾经说:“k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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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电话感谢师兄。
师兄爽朗笑笑,打趣道:“你以前对人家小姑娘冷冷淡淡不理不睬,就像冰坨子,捂都捂不化。”
她没辩解。
感情呢,有时候可能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
5月8日那天,陈茗行请了自己的朋友,以及她与迟嘉仪共同认识的所有人来庆生,包括何青柔和林奈。
迟嘉仪工作繁杂,迟到了半个小时。
当迟嘉仪踏进包间,她推蛋糕上前,这么多人在,迟嘉仪超级激动。
闭眼许愿,吹蜡烛。
开灯那一刻,她抱花单膝跪地。
“你愿意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