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呻.吟声闷哼声交织在一起, 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怨天恨地的咒骂,空气沉闷而压抑, 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三个孩子瑟瑟发抖地挤在李四和李四娘子中间,神色恐惧而萎缩。
大腹便便的男人站在他们面前,目光里的淫邪毫不加掩饰, 用势在必得的口气道:“这小娘子我看上了,给你们五两银子,人我带走。”
李四的大女儿,李大娘子, 已经十二岁了, 虽然营养不好, 身材干瘪, 但抵不住她日渐一日出落地越发亭亭玉立。
她们虽在逃荒中, 但手中有那十几两银子,也能住得起最下等的客栈, 喝得起稀稀的米汤。大娘子正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 逃荒虽苦, 还能吃喝, 便放不下那少女本性, 纵然衣服破旧, 却也要干净整洁,脸蛋和头发都是精心打理过的,全不似她父母和两个弟妹那般邋遢不堪。
李四娘子曾劝过李大娘子两句, 李大娘子不听,委委屈屈的哭,说她娘自己不干不净埋里埋汰,还不许她干净。日子已经够苦,她夫妻二人一直觉得让孩子跟着她们一路逃荒,挺对不起孩子,也就不想在这事上强硬的违拗大娘子,以免长大了有自己想法的孩子郁结于心,再生了重病,她们一家又该怎么办。
没想到却出了事,前几天,她们一家三口走到这个陌生的镇上,恰巧当地一个年老肥胖的富绅就看中了走到大街上的大娘子,拦住人便出言调戏。大娘子将人骂了一顿,那老头丝毫不觉得大娘子性情泼辣,反而越发觉得这样的女子才有趣味,就把人缠上了。
李四自然不会卖女儿,可第二日随身携带的钱粮就公然被人抢了,李四去衙门里报案,那些差役见他不是本地人也没有银钱打点,对这事根本不上心,没好气的让他回去等消息。李四和他娘子,自然知道这笔银子是追不回来了。
可追不回来,他们一家子怎么活,吃什么喝什么,杏花村还遥在天际,他们又怎么走得到。
这时候那个富人便又来纠缠,开出五两银子要买下大娘子。
大娘子到底还是个孩子,她此刻吓得瑟瑟发抖,竟是连话也说不出了。那个富人见前几日还张牙舞爪的小豹子,今日成了喵喵叫的小奶猫,心里生出无限的满足。
他见当家做主的李四垂着脑袋不说话,静静出神地想着什么。富人便知道他这定然是动心了,这事搁谁又能不动心。要么是全家饿死在这里,要么是将他家大娘子卖了,换了口粮,全家人性命得保。更何况,他虽然年纪大些,可有钱,稍微势利眼些的人家,还恨不得将自己家小娘子塞进他房里,而他还看不上呢。
富人仿若已经看见了这小娘子穿着嫁衣,被从偏门抬进他的房内,以后日日对他百般温顺,柔情蜜意。越想便越是洋洋得意,抬着下巴道:“我劝你识趣点,拿了银子赶紧走,五两卖给小丫头片子可不少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四仍是低头不开口,那样子落在李大娘子眼里,就成了她父亲在认真思考,而且看眼下的情况十有**会将她真的卖掉。
她宁肯出家,削发为尼,日日与青灯古佛相伴,也不要嫁给这个年纪比她父亲还要大的老头子。
李大娘子心里平生出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挣脱开她的母亲,冲上去抱住那富人的小腿,忍着富人身上汗渍渍的恶心油腻,就狠狠咬下去。
“啊……”富人惨叫声,一脚踢开李大娘子。
李四被大女儿的动作惊过神来,一把冲上去,在富人手下反应过来前,抓住女儿,一巴掌就扇了下去,大娘子牙齿碰到了舌头,有血丝从她的嘴里流下来。
李大娘
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面目狰狞,态度凶狠,打她如同仇人般的,是那个自从七年前回来,就从没对她说过重话的阿父。
眼前的阿父如此陌生,如恶鬼般,一巴掌不够竟然又给了她一巴掌,嘴里还恶狠狠地骂道:“这位老爷能瞧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竟然不惜福,还敢伤了贵人。”
转头,对上了富人,李四又换上另一副面孔,全然失掉一个军人该有的气节与傲骨,成了一只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狗奴才。
李四谄媚地对富人道:“老爷您能赏识她,是这小贱人的福气,小贱人不知道惜福,小人这就给您好好调.教,保证调.教好了,明晚就给您送到府上。”
“老爷,以后咱家可就依靠您了,有您在这里立着,咱还往哪走。”
见李四这个态度,富人的脸色才稍微和缓了,他道:“人.□□可以,脸别给我打坏了,我就喜欢这张脸呢。”
李四忙狗腿子的应道:“您放心吧,老爷喜欢,小人是不敢打坏了的。”
那富人点头道:“那好,我就在府上等着,什么时候你把人送来,什么时候这银子我就给你。”
“明天,明天一定送到。”
富人对李四的态度很是满意,高傲地走了。
富人前脚刚走,李大娘子就不干了,哇哇大哭起来,“我……我才不要嫁给那个糟老头,你们要是硬要将我卖给他,我就……我就撞死在这里。”
“那就撞!”转瞬,李四脸上就扫了所有卑微,又是那个李家的顶梁柱了。
李大娘子说这话不过是威胁威胁她阿父阿母,哪里舍得真撞。
“大娘子,你今年已经十二岁,村里的小娘子十四五岁就都嫁人了,你为何还是这般不懂事?”李四从没对李大娘子这么失望过。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别的汉子能让自己娘子和孩子吃饱,而他却不能,是他没本事,所以从不曾大声对家人说过半句重话。
大娘子嚎啕大哭,李四娘子抽噎着抱着女儿,两个小孩子似懂非懂,却也知道这是不好的事,眼泪汪汪。
“都别哭了,这事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都过来商量商量吧。”李四苦涩道:“你们两个小的也过来,咱们这个家这个样子,**岁也该懂事了。”
两个小孩子围上前,坐在李四对面。
李四深深地,仿佛最后看他们似得道:“你们也知道,咱们现在身无分文,如果再搞不到钱,大家都要饿死。”
“眼下,咱们家也只能卖人了。”大娘子听到这里绝望地抽噎下,李四就如同没听到般,继续给所有人分析眼下的情况,也不管孩子们能否听懂,“你们阿父我不是不卖自己,首先我脚伤了,走路都费劲,手筋也断了,不要说干活,重物都提不得。其次,我年纪大了,卖了也没人买。再者我要是真自卖自身,剩下你们阿娘一个娘子,带着你们三个孩子根本走不到杏花村,也许路上就再出今天的事。”
“至于你们阿娘,她和大娘子三娘子一样都是个女人,被卖到哪里又能保证主家不见色起意,糟蹋了她们。都是贱籍了,还不是任主家为所欲为,不想要就再倒卖,万一流落到烟花之地,那便是生不如死。”
两个小的还不大懂,但他们知道烟花之地那是死也不能去的,女人到了那里还不如死了。至于大娘子,她已经懂事,李四每说一句,只会更增添她的绝望。
就在大娘子以为李四一定要卖掉她时,李四却忽然改了口,对二郎艰难道:“所以,所以阿父的打算是卖掉你,二郎。你是个汉子,被卖掉,最多就是个小厮仆人,卖些力气,可还能活,而要是卖掉家里的小娘子,那就是在要她们的命。”
李大娘子的哭声顿时哽咽了,泪眼模糊的看着她阿父,几乎以为幻听了。
李四此刻根本没时间管她,他满心满眼只剩下二郎。
“二郎,这是阿父决定卖你的理由。可,可你终究是一个人,不是阿猫阿狗,是阿父和阿娘的亲生儿子,这事,阿父还是要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阿父就卖掉你。你要是不同意,命是你的,阿父无权硬求。那咱们一家就走到哪步算哪步,真活不下去,那就死在一起。”李四说着,一个汉子生生掉下了眼泪。
他知道如果不卖掉二郎,他们全家都得死,这是现实,不是话本子,没绝处逢生的事。每年死在逃荒路上的人还少吗,逃荒就是用人命堆叠起来的,只要逃荒的人家,哪家不是卖儿卖女才能走到。
二郎虽然只有九岁,但家里这种情况,二郎就比一般的孩子懂事。他又是个男孩子,被阿父教育的很好,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大以后要撑起这个家,保护阿娘阿父,照拂姐妹。
如今他想,到了他长大的时候,他该承担起他的责任,保护他的家人了。他一个汉子,这是该做的。
二郎童声童气道:“阿父,我愿意。卖了二郎,阿娘阿父还有大姐三妹都能活,二郎愿意。更何况,二郎只是做个小厮仆人,都是干活,谁家汉子不干活,二郎不过是换个方式干活罢了,还能吃饱,二郎愿意。阿父阿娘莫要哭了。”
“二郎,别恨你大姐,就算没有这事,咱们银子丢了,活不下去,阿父还是要卖掉你的。这不是因你大姐才做的决定。”
“我知道的。”二郎懂事的答道。
李四和李四娘子却哭得更厉害了,一时间一家四口抱头大哭,这便是生离!
当晚,趁着夜深人静,李四带着他娘子和三个孩子连夜逃跑。由于李四在富人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十分卑微,好似是个非常乐意卖掉女儿的无能男人,迷惑了富人,导致富人没派人看着他们,这才被他们侥幸逃脱了。
而富人发现他们走了,派人在附近找了找,没找到骂了几句就算了,毕竟李四等人没拿他的银子,他没任何损失。小娘子没了还可再有,李大娘子虽然相貌尚可,远非一见误终生的美人,也就罢了。
李四他们逃出来,就在一个镇上卖了二郎。二郎还太小,想要找有良心的主家,银钱不会太好,只给了二两银子。
二郎被领走时,这个从没给人下过跪的汉子,跪在了二郎主家面前。
“主家,求您给孩子口饱饭吃,要是有什么做不对的,您尽管打骂,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留条命。”李四砰砰磕了两个头,“可否告诉小人主家住哪,待日后小人赚了银子,就去赎孩子。”
买人的是个跑商,那人防备着李四,只道:“你告诉这孩子你们住哪,待到他日后大了,可让他去找你们。”
说是赎人,可有几个卖了孩子还能赎回去的,要是有那本事,何至于还能沦落到卖孩子的地步。所以跑商从心底是不相信的,就含糊着道。
“那好,二郎你要记住,阿父叫李盛,阿母叫婉晴,咱家要去的地方叫杏花村。阿娘阿父走到了那里,不管能不能找到熊壮山,都不会再走了,就在那里等着你。”
二郎的眼睛通红,可他没有哭,闻言如小男子汉顶天立地般点头道:“我记下了,阿父放心,待我再大大,有了钱就去找你们。”
“好,阿父阿娘等着你。”李四泪流满面。
“走了。”跑商牵着小小的二郎,二郎一步三回头,从被卖时就含在眼里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直到那个跑商递过来手帕,“擦擦脸吧。”二郎这才抹了眼泪,之后就一声不哭了。
“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跑商轻轻叹口气。
二郎走得看不见了,李四对剩下的两个孩子道:“你们要记住,二郎是为了咱们能活命,才甘愿卖掉他自己的。他吃的一切苦,都是替咱们受得。日后你姐妹两个,哪个有幸活了下来,或者有了银子,别忘了赎二郎回来,他是为了你们。”
李四说完后,看着这个大女儿,对她道:“大娘子,你是最对不起二郎的,虽然阿父对二郎说这事不愿意,那也只是为了不让二郎记恨你。你好好想想,要不是因为你那个王八蛋怎么会纠缠咱们,他不纠缠咱们,咱们怎会惹人眼,银子又怎会被抢。甚至很有可能这银子就是那王八蛋叫人抢的,你要记住你欠二郎一条命。”
大娘子哭的泣不成声,她第一次如此对阿父阿娘言听计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二弟的,我会好好赚钱,早日赎回弟弟。”
二两银子其实是不够李四四口走到杏花村的,但他是不肯卖家里的娘子了,他卖了儿子已经够不是人的了,不能再卖掉女人们,使她们流落风尘。因而之后的路,李四有草根就让他们吃草根,能捡到烂菜叶就让他们吃烂菜叶,什么都没有了才肯煮些米汤喝,对此,谁都没有意见。
而李大娘子从二弟被卖后,就仿若一夜之间长大了,她将自己和三妹的衣服弄得脏脏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什么,给她三妹还有阿娘画了满脸麻子,一看就让人倒尽胃口。弄到了什么吃食,也不再先想着自己,而是先给阿父阿娘和三妹,自己常常饿着肚子,或者吃些草根树皮。
她记着自己的命是欠二弟的,自觉承担起二弟的责任,也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娘子了。
熊壮山和唐寿坐在下首,主座上坐着镇北王,他身后站了十多个护卫,其中一个就紧站在镇北王的身后,镇北王说话前,总会下意识地去看他。
地上那只大傻狗懒懒,忽地对着屋顶狂吠起来,熊壮山淡淡撩着眼皮,喝叱道:“闭嘴,有什么可叫的,我们这不是在这呢吗,再叫就把你扔出去。”
懒懒看着房顶十分警惕,熊壮山就道:“都是家里的客人,不许乱咬。”
懒懒这才乖乖地又趴在唐寿脚边不叫了。
镇北王笑道:“是条好狗,通人性。”
熊壮山回道:“草民伤了手,拉不开弓箭,上山便只能指着它了,所以懂点话。”
熊壮山之所以能退役,推托的就是手不能用了。对此镇北王知道,就关切问了几句,熊壮山都简短答了。
镇北王就没见过熊壮山这么寡言不上道的,这要不是自己的恩人,他肯定会认为不识趣。可有着这层身份,他便也只能忍了,不过却不乐意和他说话了,而是对唐寿道:“二八分,我已和官家讲过,允了你,你除此外可还有别的要求。”
唐寿的那份详细计划,镇北王看过,上面包括方子还有具体的建厂推广,包括先做为实验的四个实验点都具体写了出来。他和官家看后,找个一个心腹,都觉得这是完美的计划,才特意走这一趟。没想到想出这些东西的,是个大字不识的,顿觉失望,放弃了心里别的心思。
镇北王知道东西是唐寿想出来,刻意要见他,唐寿怕惹出别的事,再叫他去东京给他们卖命,就刻意表现的如同村里没见过大事面的乡野村双一般。萎缩地缩在熊壮山身后,镇北王看他眼他就抖一下,和他说句话他就吓哭了。说话还故意粗俗不堪,听到镇北王问话,他就遵着人设回答道:“要要要,我们还要玉林镇上的经营权,是我家的那种,就是赚了钱都是我家的意思,和你们没关系!”唐寿表露的直白又贪婪。
镇北王不喜,微微皱起眉头。他不动声色地瞄
身后站着的人,那人微不可察地点头,“可以。”
“哎呀,太好了。”唐寿粗鄙地嚷着,对上镇北王看过来的眼神又害怕的抖着缩进熊壮山的身后。
镇北王实在没兴趣再和一个木头,一个乡野村双谈下去,就叫人取了纸笔,写好契约给他们看。
熊壮山指着一旁站着伺候的于丰道:“草民和夫郎不识字,叫家里小厮给念念。”
“可。”
契约同之前一样,所有都不用熊家管,熊家只坐着就可收二成利润。又加上一条,玉林镇官家出钱建厂,但却算熊家的私产,一切与官家无关,并且官家不得再在镇上开设铺子,做纸张生意。
熊壮山在盖有官家印章的契约上签字画押后,契约一式两份给熊家留下一份,镇北王就带着护卫告辞了。
等走远了,那个在熊家时站得离镇北王最近的男人,被镇北王恭敬请进了马车里。
“真是太令吾失望。”那人叹气道:“吾还以为能想出此等妙之人该何等聪慧,不想竟这般粗鄙无礼,大字不识。熊壮山此人虽能想些妙计,算有几分可取,然竟同不识字,语不详,太令吾失望了”
原来这人竟是官家,他被卫生纸的计划书吸引特来看,以为会捡到两个大能,不想一个比一个不堪。
“官家何必可惜,熊壮山也就能做个商贾了。”
“也是,虽有二分能耐,可这两分能耐也就够个商贾之流。”
镇北王笑道:“对他们村野人家而言,有两分能耐的商贾就很了不起了,官家不必再听那些坊间传言。”
镇北王和官家因这次形行程对熊壮山和唐寿的印象就成了是有两分够做商贾的能耐罢了,不堪重用。所以日后无论何人再提起熊壮山和唐寿,不管什么好话,官家和镇北王都只会想到两个粗鄙大字不识的乡下人,怎么也生不出招安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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