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孙府的后门出来, 是一条叫做长明的河。
长明河水湍流不息,在月色下闪着点点寒光。
言卿抛铜板抛出来是往上游走,也就听天由命跟着去找。河流的最上游是条瀑布, 瀑布旁边有条上山的路。台阶血迹斑驳蜿蜒, 鲜红刺目, 看样子,新娘应该就是从这里逃进了这山里。
“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言卿收好铜板, 微笑说:“看吧,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谢识衣漫不经心问:“找到之后呢, 你打算怎么做。”
言卿乐得不可开交:“这话怎么能从你嘴里说出来呢。魔种作恶多端,见到就该伏诛, 不是吗, 盟主?”
谢识衣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下。
他们能看到这些血迹,前面过来调查的弟子自然也能看到。
众人沿着血迹追寻, 最后停到了一座寺庙内。牌匾上端端正正写着的三个大字“江金寺”。
这名字言卿熟悉, 正是孙夫人口中章家七姑娘遇害的地方——章慕诗跑到这里干什么?
他和谢识衣走进去的时候,明泽为首的一群忘情宗弟子已经围成了一圈, 目光警惕地看着跪在佛前穿着嫁衣的新娘。
章慕诗作乱杀人后,没有逃进山谷, 也没有刻意隐藏起来。
她留下各种痕迹, 跌跌撞撞跑到了佛寺。
江金寺因为之前章七姑娘被豺狼咬死之事,封锁关寺, 如今空无一人。
寒风吹动地上的黄纸。
红烛给金佛渡上一层猩红血色。神像高坐佛龛之上, 掌心托莲, 悲悯众生。
章慕诗生吃丈夫后, 指甲里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肉, 十指纤纤、几处指甲已经翻开裂开。她跪在佛像前,嫁衣如血。凤冠银饰全都在奔跑的过程中掉落。众人在后面只能看到她瘦弱到不堪一折的腰和蜿蜒到地上的漆黑长发。
很难想象是这样一个瘦弱的女人,造成洞房花烛夜那样的血腥惨状。
明泽有些怀疑,皱眉道:“章慕诗?”
章慕诗背对着他们,弯着腰,手指不知道在轻轻抚摸着什么,哑声道:“你们是专门过来诛魔的仙长吗?”
众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一愣。印象里的魔种在魇觉醒后都是疯癫狰狞失去理智的。她只是一个凡人,为什么现在还那么清醒。
章慕诗的声音很古怪,干哑破碎,像是破旧的风箱。她说:“你们不用急着杀我。我杀了孙和璧,孙家不会放过我,我也早就不想活了。我服了药,明天就会烂肠而死。”
章慕诗说到这里,幽幽笑了下,她从蒲团上站起身来。
众人这时也终于看清楚了,她刚刚在摆弄什么东西。
一具尸体。
一具传言里早被豺狼啃咬得不成人样的女孩尸体。
头骨四肢都干干净净,上面的污渍被章慕诗一点一点弄干净,还那个女孩最后的体面。
明泽没说话。
章慕诗转过身来,清乐城人眼中。章家的五小姐章慕诗德才兼备,知书达理,精通书画,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可是她如今披头散发,形容枯蒿,脸颊凹陷、颧骨突出,森然犹如从墓穴中走出的女鬼。
明泽下意识看向章慕诗的眼,魇苏醒时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是眼睛,可是章慕诗通红的眼睛里,不见一丝绿色。
明泽沉声道:“章慕诗,你到底是不是魔种?”
章慕诗凄然一笑,她眼中泪光闪烁:“仙人,我不是魔种。但我若不这样做,你们怎么会来。清乐城真正的魔种可另有
其人。我在这等了你们三天,你们可算是来了。”
明泽一瞬间愣住,皱紧眉头:“你说这清乐城的魔种另有其人?”
章慕诗笑得绝望又讽刺:“是啊,我这就带你们去。”
众人愣住,他们初下山,万万没想到第一次接任务就遇到这样的事。
章慕诗脚上各种伤口发脓结痂,可她像是完全感知不到这种痛般,麻木往山下走。
清乐城浮灯节万千红灯高挂,她瘦骨伶仃,行走在街上恍若游魂。
带着他们去的地方,居然就是孙府——
这么沿河一来一回的功夫,天空已经泛白。
青街窄巷地上还有未来得及清理的彩纸花炮,是她出嫁那天锣鼓喧天遗下的喜庆。一转眼喜事变白事。
章慕诗本来是很平静的,可看到孙府大门的瞬间,整个人突然激动起来,步伐加快,越走越快,踏过遍地的烟灰踏过青石路。
因为走到太快,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却又手撑着地爬起来,扬臂抓着那门环,一声一声死命敲着,眼睛充血,声音凄厉无比:“开门!刘锦云!你给我开门!——刘锦云!开门!”
打开门的是孙家管家。
管家看到章慕诗的瞬间,吓得跌倒在地上毫无血色,尖声大叫:“魔种!魔种!啊啊啊魔种!”
这一晚上本来就没多少孙家人入眠,大清早的所有人都被声音惊动,走出房门。
孙家家主和孙夫人走一起。孙老太太和孙君昊走一起。后面跟着一堆丫鬟小厮。
孙夫人在见到章慕诗的一瞬间,恨意甚至战胜了对魔种的恐惧,眼睛顷刻红了。
大步走过去,一巴掌直接挥到了章慕诗脸上,颤声质问:“章慕诗!你还敢回来!我们孙家到底哪里亏欠于你?!”
她骂着骂着自己先哭出声来:“我们孙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章慕诗,你要这样对我……你要这么对我。”
后面的孙家家主被她这举动吓得脸色苍白。
章慕诗捂着被扇红的半边脸,跪坐地上,没有反抗,也没有发疯,只是幽幽地笑了。
“刘锦云,你居然有脸问我这样一句话?”
孙夫人看到她的笑容后,惊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踉跄地后退两步,可是看着章慕诗的脸,又忍不住泪如雨下:“章慕诗,我一直把你当亲女儿看待。章家七姑娘出事后,城中都在议论你、猜测你,可我没有,我信任你,我怜爱你,因为你是我认定的未来儿媳,所以从未怀疑过你——可你呢?你就是这么对我的。章慕诗——”她失声痛哭:“你瞒的我好惨啊!”
“你竟然是魔种!你竟然是魔种!你瞒的我好惨。”
孙老太太拄着拐杖立在一棵槐树下,怒气溢满每道皱纹,对忘情宗弟子说道:“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还让她活着——你们仙门不是见到魔种就格杀勿论的吗!为什么还让她在这里撒野?!”
章慕诗手指俯撑在地上,闻言豁然抬头,牙齿颤抖:“孙老太太,真正的魔种难道不是孙和璧和你那位宝贝幼孙吗!”她又看向孙夫人:“刘锦云,你有脸说我瞒得你好惨?我们之间到底谁骗谁——到底是谁明知自己的儿子是魔种却隐瞒消息!我们之间到底谁瞒着谁!”
孙夫人被她狰狞的神情吓到了,哆嗦着不敢再说话。
孙老太太气得浑身都在颤抖:“章慕诗,你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来人!给我把她拿下!”
孙府的下人们两股战战,动也不敢动。清乐城传出魔种消息后,人人自危不敢出门。他们是因为忘情宗的人在,才敢出来看一眼,却怎么也不敢
上前碰一下章慕诗的。
章慕诗从地上站起来,她死期将近,眉眼间却只有疯狂的恨,脸上似哭似笑,扭曲癫狂。
“知道我为什么要吃你儿子吗,刘锦云?”
孙夫人一直后退,捂着胸口,差点就要喘不过气来。
章慕诗却只是说:“因为我饿啊。刘锦云。”
章慕诗重复说:“因为我饿啊。”
孙夫人听到这句话,彻彻底底说不出话了,像是见到了鬼一般愣愣看着她,可眼神却不仅仅单纯是恐惧。
章慕诗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熟悉吗,刘锦云。我相信这句话孙和璧和你的小儿子,这些年没少和你说吧。”
“我饿啊。因为我饿啊。”
“他那天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在我亲眼见着他们一起把我七岁的胞妹活生生吃掉后。孙和璧跪在地上哭着和我道歉,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他说他只是被魇操控了。”
“他说他也是受害者,他说他只是饿啊。”
“孙和璧说,当年孙家那位先祖测出他体内有魇后,给他吞下一颗珠子。珠子可以控制体内的魇,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出过事。江金寺的那天,只是珠子失效了而已,他回去后就会重新找先祖要一颗珠子来。他要我可怜他,原谅他。”
章慕诗提及那一日,依旧是恍惚绝望的。
她牙齿打颤,笑起来:“孙和璧说,他是被魇操控,饿得不行了才吃了我的妹妹。”
——“慕诗,我饿啊。我不吃我就要死了。”
——“魇在我身体里,它要出来,啊!它在跟我说话。慕诗,我饿啊!慕诗,救救我!”
江金寺诡谲血腥的夜晚,八百佛像静穆无言。
孙和璧跪在地上,满手鲜血抓着她的裙裾痛哭。
不远处,是个与她妹妹同样岁数的七岁男孩。孙家最小的小少爷孙光耀。孙光耀坐在女孩尸体上,舔着指间的血,牙缝里还有血红肉丝,朝她一笑,表情满是嘲讽和挑衅。
孙和璧求她、骂她、最后直接威胁她。
说她把他敢把他是魔种的事宣扬出去,他就让章家灭门,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他的先祖是浮花门太上长老,即便他是魔种,天底下也没什么人敢动他。
他说,他爱她,求她原谅他。
其实那一天是个好日子。
山寺桃花开得烂漫,她在出嫁前与胞妹上山祈福,求宜家宜室,求百年同心。嫁的人没见过几面,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愿意用一生的温柔去维护这份姻缘。
胞妹牵着她的手随她一同上山,声音清脆悦耳,笑吟吟念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度……”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之后每一个夜晚,她好像都能被这声音唤醒。什么东西冰凉落到嘴角,像江金寺深凉的血。惊醒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章慕诗从回忆里抽身,喉咙涌血,厉声道:“孙光耀呢,孙老太太,孙夫人!孙光耀呢,你们的宝贝孙子呢?他怎么不出来!你让他出来见我啊!”
孙老太太气得呼吸不畅,差点就要晕过去,拐杖重重击地:“你们仙门就这么放任一个魔种作乱的吗?!”
孙君昊叹口气,刚打算出手。
明泽出声拦住了他:“且慢。”
他望向孙老太太,态度不卑不亢:“老太太放心,我们不会放任她害人。麻烦还请您如实回答,章慕诗说的是否是真的。”
老太太当即反驳:“她当然是在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一个魔种的
话怎么能算数!”
明泽道:“那么还请您让孙家的小少爷出来见我们一面。”
老太太沉默片刻。
孙夫人咬唇道:“各位仙人,光耀之前金光寺回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现在正卧病在床,不能见客。”
老太太这时却突然冷下脸,漠然道:“章慕诗已经找到了,你们可以走了。君昊,关门,送客。”
孙君昊:“……”
孙君昊一时间分外头痛。
孙家祖上出了位九大宗的太上长老,以至于这位老太太一直都是眼高于顶,无法无天。
清乐城是座凡人之城,九大宗弟子极少来这里。
她文化低、见识浅薄,之前遇到的都是无门无派的散修,看在浮花门的面子对她毕恭毕敬,让她一直觉得修士也不过如此。
所以可能老太太也不知道,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一群修士,根本不是他们能招惹的,也不是想送就送的。
孙君昊对老太太无奈叹息道:“母亲,要不你先回去歇着吧。”
说完又对明泽道:“抱歉,家母刚白发人送黑发人,情绪有些不正常。多有得罪,希望道友不要怪罪。”
明泽没有接受道歉,只说:“孙道友,让你们孙家的小少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