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十二月。
劳顿了一年的黔首百姓们,杀豕备祀,欢腾着除夕将至。
连续数年的丰收,让他们觉得这几年官府的徭役颇多,却也不失为好年景。
生来为黎庶嘛,一心祈盼的,乃是温饱能继。
苦一点,熬着熬着便过去了。
唯一让他们牵挂的,便是那些征发为士卒、刚刚赶赴汉中郡不久的子侄,是否安好?
衣食尚称心否?
习惯汉中军营清苦与否?
还有,那衣裳及鞋履足衣若破损了,会自己缝补否?
等等。
自从今岁巴蜀各郡县秋粮入库清点毕,巴蜀各部将士便陆陆续续的,赶赴汉中郡驻扎了。
而先前在汉中戍守的士卒,也轮休归来,明岁再随丞相再往赴。
虽说今朝廷并无消息,声称丞相诸葛亮会去汉中驻扎。
然而,十月时,进驻汉中的第一部兵马,乃是征南将军赵云亲自率领的。
一直戍守京畿内外的征南将军都过去了,北伐那肆意屠戮百姓、掳掠黎庶妻女供士卒淫略的逆魏,时日还遥远吗?
而北伐逆魏,举朝廷上下,除了丞相亲往,孰人能号令诸军?
正步履缓缓往宫禁而去的郑璞,则是早就得到了调令,待开春后的正月十日,便率军启程赶赴汉中,进驻沔阳县。
且,他如今所领的兵马,增为两营。
山贼张慕降伏,丞相授予他军司马之职,从群寇中挑选了三百人为卒,归入玄武军。
权当是嘉郑璞劝降、为国增户之功。
而另外百人,则是李球的部曲。
八月时,南中再叛悉数讨平,朝廷录功萌庲降都督李恢一子侄入朝为郎。
而李恢上表谢恩推辞,声称昔日见傅佥年少从征,他侄李球年已过十五,有心慕之。请命朝廷恩准,让李球领建宁李家部曲百人,为国随征!
如此忠君报国之举,丞相大为赞赏。
又得闻李球与傅佥再南中时,颇为相契,便将李球遣入了郑璞军中,领职为假司马。
值得一提的,乃是郡都尉张嶷。
郑璞归来成都之时,述职于丞相,还多嘴了一句。
曰:“璞迁绵竹贼寇老弱出山林,得都尉张伯岐相助,见其有马太守之风,故方知先帝为何曾言,巴地不乏贤才也。”
先帝刘备叹巴地不乏贤,自然便是赞赏马忠的那句“虽亡黄权,复得狐笃”。
是故,素来重视擢拔后辈的丞相听闻,便对张嶷兴趣大生。
令人将张嶷履历、过往事迹以及为人细细了解后,便执笔一挥,录勤勉之功迁为牙门将,扔进了郑璞军中,补填了赵广被调任为骑督,少一副职之缺。
为此,张嶷转职上任时,还大礼拜谢郑璞的举荐之恩。
寒门出身、性情慷慨壮烈的他,向往的是随军征伐觅功勋,而不是戍守颇为安宁的蜀地,终日在城墙上迎接日升日落。
尤其是,他年齿已过而立之年了。
人生苦短,丈夫建功立业当朝夕必争,又有多少岁月可蹉跎?
然而,他有所不知,郑璞见他被丞相遣来玄武军时,堪称喜出望外。
与霍弋同行于道时,还失言嘱曰:“张伯岐来任职,绍先当勉之!此人勇武及胸中韬略,可与绍先比肩!可莫让功勋被他后来居上!”
如此评价,霍弋当即肃容。
身为将门之后,以才学与韬略而论,他堪称大汉朝廷后辈中佼佼者。
仅诸葛乔,以及关张赵等寥寥数人可比肩。
若问他自认才学不如者,唯有郑璞也。
如今,郑璞竟声称,张嶷之才竟不亚于他,安能不令他惊诧?
只不过,自知失言的郑璞,并没有解释太多,随意敷衍几句便将此事揭过,徒让霍弋激起了满腔斗志,欲与张嶷竟比高。
嗯,他们二人相伴入宫,乃是天子刘禅之命。
即将满十三的傅佥,以即将随征入驻汉中为由,请天子恩准行冠礼了。
而天子也借此由,邀请前来观礼者,皆是少小亲近之人,如尚有诸葛乔、关兴以及张绍等,亦算是给将去汉中之人践行吧。
冠礼仪式,天子以傅佥少孤,特命郑璞以先生身份充当加冠者,张绍充当大宾祝词。
至于为何不是亲自任之
乃是傅佥尚年少,心性未定,不可恩宠太过。
以免建长后,心生骄横恣睢。
虽说以傅佥如今的性情来看,此种可能性不大,然还是防患于未然吧。
且,天子为他在宫中设宴冠礼,已是人臣之隆恩,亦是嘉勉他乃忠烈之后了。
步至宫禁应天门处,早有禁卫恭候。
待被引来之处,依旧还是那池畔小亭。只见此处席案皆已铺张,冠礼所需之物被宫人捧在手中,伎乐已然在侧。
且诸葛乔及关兴等人,竟比他们更早至。
见郑璞及霍弋至,诸葛乔便先笑着打趣,“郑督军身为加冠者,安能如此之迟邪?委实无良师之风也!”
“此言差矣!”
步前行礼,郑璞亦然作谑,言道,“若非我来得晚,如何彰显诸位之勤勉邪?”
“哈哈哈~~~”
众人不由大笑。
少时,天子刘禅及张皇后,在宫人拥簇下而来。
一番见礼罢,天子与众人略作寒暄,便让伎乐起,开始冠礼仪式。
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
郑璞依着礼仪流程,依次将各种冠加上傅佥的头上;而正襟危坐于地的傅佥,每次受冠,皆要叩首以谢。
充当大宾的张绍,则是最累的。
每一次加冠时,他都要大声朗诵一段长长的祝词。
最后,加爵弁毕的郑璞,肃容戒言赐字,“佥者,皆也,众也。取三人成众,赐汝字为‘公渊’。渊者,深远也,聚之源也。望汝日后为人行事,莫忘方寸之善,莫负汝先父忠烈之源。慎之慎之。戒之戒之。”
嗯,此表字乃是天子亲自定的。
若郑璞来取,恐不会如此简嗯,如此“文雅”。
“佥,谢先生赐字!”
傅佥叩首而拜,随即给天子及皇后行大礼,团团给冠礼者图作揖。
礼成,众人皆入坐,欢笑与宴。
一番觥筹交错,各叙久别事由,又以赏舞、投壶、射术等助兴,让时间飞逝。
只不过,宴会尾声时,一直鲜少出声的张皇后,竟对郑璞发问,“郑卿,孤平日在宫内,常闻陛下赞卿才学甚嘉,孤心奇焉。今恰逢其会,不若卿为孤解数疑,可否?”
咦,为何忽然要考较我?
闻言,郑璞微怔,眸露讶然。
尚未出声答复,上首的天子便抚掌大笑,“皇后有疑,郑卿不可推辞!若答不出来,便罚酒一盏!不过,郑卿,莫说朕不作提醒,皇后自幼知书达理,先帝亦曾盛赞之!哈哈哈~~~~~”
众人得闻,亦然作欢颜,好整以暇待郑璞言对。
郑璞不由一阵苦笑。
旋即,于席上拱手作礼,恭声而应,“皇后若不以臣愚钝,还请问之。”
“善!”
张皇后明眸一闪,莞尔而问,“郑卿,陛下尝与卿出游,谓见黎庶之艰,方知仁之意。孤所疑者,乃何为仁君邪?”
“回皇后,乃克己,恤力民。”
甫一闻问,郑璞便径直而答,“夫《荀子·王制篇》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是故,臣窃以为,仁君者,乃摒己之欲,而恤民之力耳。”
“善!”
张皇后颔首,却又紧着加了句,“郑卿以为,何为明君者?”
“回皇后,乃知人,且善用。”
再次不假思索,郑璞便朗声而道,“夫《淮南子·兵略训》有云:‘若乃人尽其才,悉用其力。’是故,臣窃以为,明君者,取众人之长,尽其才耳。”
“大善!”
不等张皇后再问,天子便拊掌而赞,还举盏邀众人共饮了一杯。
只是,放下酒盏后,他却循着张皇后的话题,继续发问,“今逆魏荼毒百姓,当以王师伐之。然,兵事多烦,黎庶必劳苦之。朕虽欲为仁君,又如何恤民力邪?”
连忙放下酒盏,郑璞拱手作答,“回陛下,昔日振威将军据巴蜀时,素有仁德之名,且寡兵事,然而民思乱者十户有八。今益州虽疲敝,然丞相却能使民皆无怨言。其中缘由,还请陛下思之。”
此次,天子没有再赞,反而侧头而问,“皇后以为,郑卿此言,可乎?”
眨了眨眼睛,张皇后笑颜潺潺,“回陛下,郑卿乃狡言耳!当罚之,让其再答之。”
“然也!”
顿时,天子开怀大笑,“郑卿竟作狡言耳!当罚之!哈哈哈~~~~”
“当罚!”
“当罚!”
与宴众人,亦然喜笑盈腮,大声起哄。
亦让郑璞啼笑皆非,只得自满一盏,一饮而尽。
拱手再度作答,“《论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陛下若使民无怨,当效仿丞相执法严明公允,赏必行,罚必信耳!”
“善!”
嬉闹得逞的天子连连颔首,略作思虑,又再度发问,“郑卿,朕且再问你,朕若”
言至此,却似是思及了什么,扼住话语的天子忽然莞尔而笑,摆了摆手,“罢了,朕就不苛郑卿了。若朕问如何为明君之道,想必郑卿之答,乃是劝说朕效仿先帝之行也。”
“谢陛下体恤。”
少顷,宴罢,各自归去。
张皇后离去后,并没有与天子同归禁内,乃是折道与张绍共同归去了张府。
而正堂内,夏侯氏已然等候好久,见张皇后至,不等她出声,便步来前执手催声,“那郑家子为人,尚可否?”
“阿母,郑卿乃佳人也!”
张皇后眸绽喜色,“才学与仪表,皆可乃阿妹良配。”
顿时,夏侯氏便长舒了一口,喜笑盈腮,“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只不过,少顷,她又蹙眉作苦恼,“只是,我曾听闻那郑家子性情刚愎,且睚眦必报,不知传言有误否?”
“阿母,此事倒是不知。”
微微摇头,张皇后言道,“不过陛下常称赞郑卿,丞相亦器异有加。且大兄不是声称,郑卿为人坦荡吗?”
“嗯,文容书信种,确是如此断言。”
正说着,一记欣喜之声,打算了两人的叙话。
“咦,阿姊归府啦!”
只见张家小女额头见汗,手里还提着一把长剑,从庭院疾步而来,满脸喜色。
虽年方十一,身长竟与张皇后相近矣。
待到跟前,见夏侯氏满脸欣慰的看着自己,不由再度俏生生的发问,“阿母,为何如此注目于我?”
张皇后掏出丝绢为她轻轻拭汗,眉目弯弯而问,“阿妹,知那作新字书的什邡郑郎否?”
“什邡郑郎?听闻过。”
“大兄与陛下皆有意,让他成为张家之婿。”
“啊~~~~”
一声惊呼,手中长剑亦然落在了地上。
对此,归去督军收拾行囊,准备北去汉中的郑璞,自然是不知的。
建兴五年,公元227年,春二月。
丞相诸葛亮率诸军北驻汉中,临发时上疏天子刘禅。
劝天子亲贤臣,远小人,奋发先帝之风。自身誓图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春三月,至。
巡营治戎讲武,促军民屯田积谷,督军械署修缮刀兵,半日不得闲。
且大肆遣细作入关中、陇右之地,打探逆魏军情,探知有那些羌胡部落可以策反,可为分散逆魏兵力之用。
令汉中各部将率为之侧目的,乃是丞相巡视各地时,竟让郑璞随行。
如此待遇,不管是常与丞相昼夜谈论军计的马谡,还是年少便有异才的关兴,抑或者是身份特殊的诸葛乔,都没有殊荣。
是故,年纪轻轻的郑璞,一时之间成为各部将率,私下揣测嚼舌最多的人。
郑璞自身,荣幸不已时,又有一丝感慨。
他真正履行了一次,书佐的职责:起草及缮写文书。
只不过,他如今兼领的相府僚属职,在岁初领军来汉中时,已然转为主簿了。
且,丞相让他随行在身边,并非彰显深为器异的殊荣,抑或者是冀望言传身教让他多加历练建长。
乃是因昔日他与张苞论出兵之断。
嗯,逆魏今岁开春以来,便有些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