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在领地最北边的树上留下两排抓痕。
她心里记挂着被留下的小猫崽子, 紧赶慢赶地跑到了这里。
瓦西里上次被护林员目击就是在这片矮坡,因为靠近领地边缘,加上最近人类活动频繁, 虎王安德烈不怎么会巡逻到这里,给了入侵者喘息的机会。
平常要追踪老虎的行迹几乎不可能, 但如果对方真受伤了, 应该不会走得太远。
这一带属于雄虎的气味还没散尽。
追着气味的指引,安澜朝矮坡上方的针叶林里跑去。她的速度很快, 在山间如履平地。就是苦了追在后面的特别小组。观察者们不得频频转移瞭望点,以取得更好的视野,有时还能勉强开车跟上,有时只得取出登山杖来活动筋骨。
在爬上一个陡坡后,虎豹专家马克西姆停下来喘了口气。
马克西姆是柳芭的老朋友, 也是从哈巴罗夫斯克就开始追踪逃亡老虎的专家组成员。他从幼年时就跟着父母生活在森林里,研究过许多大猫的习性,同它们像朋友一样相处。
二十年来,他总结出了一套“老虎语言”。
狮虎能成为动物表演首选的原因除了长得雄伟还有性格稳定, 应该说, 相对稳定。
其中狮比虎还更稳定。
什么样子是高兴了, 高兴了会做什么;什么样子是生气了,生气了会做什么;什么样子是害怕了, 害怕了会做什么......它们的行动总是有迹可循, 鲜少出现像花豹、美洲豹或者远东豹那样突如其来的反常操作。
可是这头名叫娜斯佳的雌虎着实让马克西姆摸不着头脑。
到目前为止, 他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娜斯佳会收养虎崽, 又为什么在收养一段时间后将虎崽丢在巢穴里, 自己往领地外面飞奔。
雌虎收养幼崽的举动本身就很罕见了。在这些罕见的举动中, 大部分被收养的个体也非常年幼, 而且收养者通常处于哺乳期。雌虎朱莉收养母狮萨凡娜时刚刚生下孩子,萨凡娜也不过是五天大。
娜斯佳呢?
别说哺乳,它这会儿都还没到性/成/熟的年纪。
揣测来揣测去,往哪个方向套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虎豹专家马克西姆只好先在笔记本上写下“马戏团生活疑似改变了老虎的习性”,并且在后面加了一个大大的“存疑”,划了几条黑线。
“老兄,你得看看这个。”举着望远镜的同事忽然说道,“老虎往山下走了,我调了下焦距,你猜我在河谷里发现了谁?”
“谁?”马克西姆接过望远镜。
“沙皇陛下。”同事假装脱帽行礼。
这个玩笑让两个摄影师都笑了起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瓦西里也和暴/君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们只是短促地笑了几声,就被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勾住了心神。
谁都知道两头老虎碰面总要出点什么事,娜斯佳还小,瓦西里不会因为想要交/配就放过它。
特别小组怎么也没想到,现在是安澜不想放过瓦西里。
她在下风处嗅到了雄虎的气味,便悄悄接近,在灌木丛里潜伏起来。
吊睛白额大虎正在河边喝水,从蹲下的姿势暂时看不出什么异常,它身上也没有血迹或者明显的伤口。它喝完水,懒洋洋地朝树林挪动,直到行走起来,伤势才初露端倪。
雌虎欧若拉打到的是瓦西里的左前爪。
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有器质性损伤,暴/君像只三脚猫似的摇摇晃晃跳步走着,显见是一只爪子无法着地。走出几步,大概是烦躁不安,它低声
咆哮,同慢转速下的汽车发动机缸也没什么两样。
“瓦西里有麻烦了。”马克西姆断言道。
“说点我不知道的东西。”同事咕哝,“娜斯佳明显是冲着它来的,关键我想不通,瓦西里也没闯进她的领地啊,这几天光在外面打转了,说不定就是看到标记知道这里的雌虎不好惹。能标到三米半高的老虎有几只啊......”他顿了顿,下结论道:“......它们几乎没有交集。”
“其实交集还是有的。”其中一个摄影师提醒,“瓦西里当年杀了虎王安东,娜斯佳是安东的后代。虽然它们好像都没见过面,但说不定老虎有某种冥冥之中的感应呢?”
这句话招来了小组成员的齐齐斜视。
“又不是雌虎为小虎报仇,这像话吗?”马克西姆嘘他。
“对,像话吗?”同事点点头,“马戏团老虎千里回乡、收养同胞、挑战强敌、为父报仇......像话吗?像话吗?我敢说连放在厕所里用来擦屁/股的八卦小报都不会登这种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的新闻。”
摄影师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
就在人类议论时,蹲在灌木丛里的安澜压低身体,探出前爪,往前迈了几步。
因为气流循环,风从谷底往山上吹,使站在机,安澜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发出响动,引起敌人的注意。
距离缩短到不能再短时,她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
摄像机还能捕捉到老虎的动作,而两名研究学者从望远镜里只能看到一道橘黄色的残影。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雌虎朝雄虎扑了上去。
娜斯佳的体重在马戏团最后一次实测是180公斤,现在应该又长了一些,但它在雄虎面前还是显得小一圈。瓦西里伤了一条腿,不是完全失去了战斗力,这种平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挑战竟然在真实世界里上演着。
马克西姆骂了句脏话。
这句脏话是为娜斯佳骂的,而不是瓦西里。
时至今日,人们对这头暴/君造成的巨大损失已经麻木了,但要看到一头漂亮的大体型雌性被写在它的杀戮名单上,还是一桩难以接受的惨剧。
就在他着急上火的时候,安澜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快跑几步,借着地形优势,直接蹿到了瓦西里背上,用前臂死死抓住它的侧腹,张口就往颈椎咬去。但雄虎的反应并不慢,这一下虽然又快又狠,四把牙刀却没能顺利地切进后颈、切断颈椎和气管,只是在强壮的脖子上咬出了四个血洞。
瓦西里翻滚着,人立起来,想用完好的右爪拍击。
安澜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她在被甩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快速地跳开,根本不和无法快跑的雄虎做缠斗。她边闪躲,边用视线锁住敌人的左前爪。
从这个距离能很清晰地看到爪根处的诡异变形,这是极其严重的伤害,整个巴掌都软绵绵地挂着。而且应该是在受伤前几天始终在行动,脚掌肿得不能看。
只要能废掉另一只前爪,对方就是没牙的老虎了。
瓦西里一定是察觉到了危机,面对这种挑衅,它竟然不为所动,反而在原地趴伏下来、肌肉紧绷,保持着护住腹部和脖颈的预备姿势。不管安澜朝哪个方向移动,它都会及时调转身体,总是用那张血盆大口对着她。
战斗还没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瓦西里服软了。”护林员不可置信地说,“这几天我们都没观察到它,它的腿伤肯定要严重,等下要报上去让救治吗?这种程度都会影响捕猎了吧?”
“肯定会影响。”马克西姆
说。
“救治的话隔离起来对其他老虎也好。”同事补充道。
他们并没有把老虎的对峙放在心上,娜斯佳的伏击已经失败,而瓦西里也摆出了易守难攻的防御姿势,雌虎不可能冒着被咬住掀翻的危险再上前去,这场冲突到这里就差不多要终止了。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娜斯佳是头无法用常理推断的东北虎。
在特别小组的注视中,雌虎不但没有放弃,还屡屡上前,咆哮着威胁。
它在敌人面前来回走动着,有时敏捷地快跑两步,有时又变成缓慢地踱步,好像在打量应该从哪个地方下手。这种踱步一直保持在七八米的距离之外,显然是在防备雄虎的突然暴起。
瓦西里受伤腿拖累,每次挪动都会触碰到受伤的前爪,但它既不能跳着发动攻击,也不能离开把后背留给敌人,只能任凭对方在这里不间断地发动佯攻。它知道雌虎不敢冲着正面来,可当敌人在身边绕着圈寻找机会,它的神经是永远紧绷着的。
绷紧的弦总有断的时候。
终于,瓦西里的忍耐到了极限。
当安澜再一次作势欲扑时,就看到它猛地窜起,朝前做了一次跳跃。那条伤腿落在地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动,暴/君直起身体,再次用完好的右爪朝她抓来。
老招数并不能取得什么新成效。
因着有七八米距离的缓冲,安澜警觉地朝后跳开,她知道被近身抓到会非常不妙,雄虎凭借体重和力量就能在瞬间给她造成严重的伤害,直面锋芒是不智的。抱着这种念头,她不仅是朝后躲避,甚至还跑出了十几米才回头观察,全然没有任何要进行拍击大战的意思。
三条腿的老虎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立定跳出二十米远。
瓦西里不得不落地。
似乎是察觉到距离拉开,它转头就想进入灌木丛。
就在这一转头的时间,安澜已经又跑了回来,在它大腿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瓦西里狂怒地咆哮着,它像一头困兽一样晃动脑袋,收拢尾巴,背起耳朵,绝望地趴卧下来,抱住正在颤抖的前爪。
在长达数个小时的时间里,安澜屡次故技重施,引得雄虎频频发作。有好几次,它在跳扑过后发出了痛苦的吼叫声,又有好几次,它想转身离开,却又会遭到从后方而来的撕咬。
红色渐渐洇透了瓦西里橘黄色的皮毛。
血液从一些较深的伤口里淌出来,从一些较浅的伤口里渗出来,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再这样下去除了死亡别无他路可走。
瓦西里抖了抖不再威风的皮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灌木丛走了两步。
它没能走出第三步。
安澜像闪电一样上前,抱住了敌人的肩胛。她用恐怖的体重压着着敌人,把它死死地往后拉拽。瓦西里早已站立不稳,此时此刻竟顺着这股拉拽的力道,后腿发软,坐倒在地。
从这个角度,它的后颈根本无处遁形。
这一回不再是试探性的扑抓,也不是为了扩大伤害进行的撕扯,安澜从容地做了一次真正的咬合。
牙刀从脖子两侧穿入,深深地埋进了血肉里。
失血过多的瓦西里用最后的力量挣扎着,受伤的前爪和完全的前爪一起用力,撕扯着地面,想把要害从致命伤中拯救出来。但它越是挣扎,牙刀就切得越深。维持生命的管道在牙刃表面轻轻一触,旋即像轻烟般断开。
瓦西里感到脚下的土地突然变成了云层。
一切都在摇晃着,它飞了起来。
安澜死死咬合着,直
到最后一记颤抖从牙齿表面拂过,才不慌不忙地松开口。
暴/君瓦西里倒毙在地。
它那写着赫赫战功的履历就在今日画下句点。
而人类像石雕一样站在山上,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