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为罪民,自然也拿到了锄头与簸箕,与其他人一样,被逼迫着凿山搬石。
山上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是没有思想的活死人,行尸走肉,满面麻木,非但没有一句说话议论,连眼神都不曾乱瞟一眼。
尽管众人如此小心,那些手执黑鞭的白袍侍卫却不肯轻易放过,不由分说就将鞭子打来。
众人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却不敢有一星半点声音哼出。
我逆来顺受惯了,被那鞭子挥打时,自然也能忍住痛意不出声。
可是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眼神怀恨瞟了白袍侍卫一眼,便被他拎出来,送到银袍六爷跟前,承受那‘阴火炼魂’的酷刑。
碧火荧荧,离魂摇摇。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即死去。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死心,最后一丝反抗之意在阴火煅烧中消逝殆尽。
我终于明白众人为何不敢反抗,为何不能反抗。
罪山上面有许多人,都是曾经在怡清园中折磨过我的,还发狠发怒,在我面前夸耀着他们先前的威风,缅怀着他们先前的恣意。
而在罪山上,哼,什么‘七杀刀’黄宇空,什么‘绝海神针’薛大娘,什么‘墨玉双剑’刘承久,什么‘飞林寺’大住持空惠禅师,一个个胆怯如鼠,都只是瑟瑟发抖的羔羊。”
假李鱼口中每说出一个名字,上官雁与张羽的眼神便动了一动,待“空惠禅师”的名字蹦出来时,两人齐齐惊呼:“竟是空惠禅师!”
三十年前,西海飞林寺这几个字在仙林中可谓名声显赫,风头劲盛,直追十大门派,便欲问鼎中原,改换仙林格局。
孰料大主持空惠禅师突然圆寂,飞林寺元气大伤,人才散尽,反是叫火龙寺捡了个便宜,吸纳了诸多高手。
可谁知,空惠禅师犹在人间,却从门派至尊沦为卑贱的囚徒罪民,更与薛大娘这些退隐已久的邪派高手一般,犯下欺辱“李鱼”的孽行。
乍闻惊天秘闻,上官雁与张羽自然是措手不及,一时无法接受了。
假李鱼似是早有所料,话声流畅如初,并未因为两人的震惊而有所滞缓:“是的,我那一点薄名,在罪山根本算不得什么。
满山之上,不管我认得出名字还是认不出名字,也不管正派还是邪派,都曾是仙林有头有脸的角色,都曾经叱咤风云。”
假李鱼顿了一顿,冷笑道:“可是,青衫客囚禁了这么多高手,却并没有称王称霸,也没有别有用心。
他竟真的只是把众人当成罪民,特意剥夺了众人的神通,竟只是为了让众人重新变成孱弱凡人,夜以继日的开山凿石,数以十年的重复着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疯子,这真的是个疯子!”薛逸峰终于忍耐不住,尖声叫了出来。
众人皆有同感,孙统领亦是暗中咒骂:“天啊,竟会有这样的疯子!”
李鱼更不由想起赵月儿的所作所为。熊耳山之时,赵月儿坐拥火玄珠而不顾,竟只是为了看他笑话。那种荒诞无聊,与青衫客一般,皆是倒行逆施,损人不利己。
倘若不是赵月儿谷外的书信述怀与今夜的千里示警,李鱼差点忍不住要去怀疑,青衫客便是魔音宗主赵月儿了。
假李鱼将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嘴边冷笑不止,终于定格在上官雁脸上:“上官姑娘,你问我,为何会变成残害少女的恶魔?
那当然是因为青衫客又有了玩兴,这一回,他想要对付梅花仙子!”
好似天崩地裂,李鱼脑中嗡嗡作响:“果然是想要对付师父,果然如此!我先前还以为他们别有所图……”
他极力克制自己,让
自己保持冷静,除了眉毛耸动,并不立马追问,也没有肢体乱动,避免了马脚露出。
好在众人亦再次被假李鱼的话语惊动,无暇细究“胡玉风”表情。
独有上官雁星眸闪出异光,稍一迟疑,问假李鱼道:“李公子,难道你真就甘心俯首,成为青衫客对付梅花仙子的棋子吗?”
“青衫客的手段,让人根本无法抗拒。半个月前,他忽然命人将我带到养心居,只对我说了一句:‘但愿疏影阁主不再教我失望。’
然后青衫客便飘然而去,只留下银袍三姐给我喂了毒药,替我除了困神锁,让我在半月里好好调养身体。
青衫客不屑于玩弄计策,所以他给我的任务,就是在琼海城制造惨案,吸引梅花仙子前来。
然后我便可对她道出真相,利用她与我曾经的那一段师徒情谊,惹动她义愤填膺,吸引她前往空翠岛。”
薛逸峰当即忍耐不住,向假李鱼脸上啐了一口:“我呸!你自己惨归惨,怎么能为了活命而谋害胡姐姐?她不惜与圣儒门主翻脸也要保护你,你还有点良心吗?”
假李鱼丝毫不避,任由口水甩在脸上,淡淡道:“李鱼之所以忍到此刻,任由青衫客摆布,只是想留着一口气向梅花仙子示警。
你们这些人,不男不女,趾高气扬,在我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根本不屑分说。
也就是上官姑娘来了,我知道,终于可以托付遗言了。
上官姑娘,你一定要替我告诉梅花仙子,青衫客手段通神,用心叵测,让她千万不要去空翠岛。千万!千万!”
说罢这两个“千万”,李假鱼猛然将头颅撞向地面,竟是打算血溅三尺,离开惨淡的人间世。
上官雁手指弹出一缕真气,托住假李鱼的头颅,劝慰道:“李公子,不可如此激动,一切从长计议。”
芙蓉仙子由始至终,都未对假李鱼说过一句话,这时候忽然哂笑道:“李鱼,诚然你是因为情非得已,才犯下罪行。
可是,你对待少女的残暴疯狂,你杀害少女家人的凶狠毒辣,与青衫客之流又有何种不同?
倘若说,杀害仙音宗箜篌使者,是仙林污蔑你的罪名,那是众人的荒谬大错。
可在这琼海城中,众目睽睽,罪证确凿,你李鱼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天下人皆欠你的面孔?”
假李鱼面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青,张口结舌,终于颓然叹气道:“你骂得对极了,我早已变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干净的李鱼了。
在那活地狱中呆了半年,我也如空惠禅师、刘承久、薛大娘一般,早就忘了自己的本心,满心中疯狂的念头,迫不及待,歇斯底里。呵,日暮途穷,故倒行而逆施也。”
薛逸峰本是满心替胡绛雪抱不平,瞧见假李鱼这番痛苦模样,心中反是生出怜意,只觉假李鱼确实悲惨。原本是仙林冉冉升起的明星,却被老天无情捉弄,再也没有前路可言了。
心念及此,薛逸峰忽然又转过一念,暗忖道:“不对,不对啊。想当初,李鱼与北海驼叟相斗,同样毫无胜算,可是李鱼并没有放弃啊。他就算是死,也没想着放弃。也就是这一缕意志,打动了唐姐姐的心。怎么如今的李鱼,轻易就想着放弃呢?”
便有一道灵光闪过薛逸峰脑海,他顿时跳了起来:“且慢!李鱼,你嘴巴上说得凄凄惨惨,只怕你未必便是李鱼呢!”
“哦?”张羽眼神闪过一丝玩味,忍住笑意,问道:“薛公子,你又有什么高见?”
薛逸峰将胸膛一挺,侃侃而谈:“张姐姐,你不晓得,现在的人皮面具厉害得很,模拟得七八分真容,简直以假乱真。
前一次在须安山庙会,我还道那么有缘就遇见了你。谁想是个邪派的丑婆子带着你的面具招蜂引蝶,偏还酷肖逼真,叫我狠狠打了一顿。她这才学乖了,再不敢亵渎你的绝世容颜了。
我瞧着吧,这个李鱼说得天花乱坠,骇人听闻,他若是真李鱼,多半不会撒谎。
可他若冒名顶替,根本不是李鱼,那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青衫客,没有什么罪山,都是这个家伙胡诌出来的。”
“你是傅粉易容的行家,那不如请你去仔细检查一番,看看这是真李鱼还是假李鱼。”
薛逸峰欣然颜开:“包在我身上。就冲着张姐姐行家两个字,我定把事儿办得妥妥的。”
假李鱼哼了一声,只望了上官雁一眼,并不如何抗拒薛逸峰双手在脸上的揩揩点点。
“咦,真是奇了,还真是天生的脸?”薛逸峰仔细检查,更忍着恶心将自己先前的唾沫拭去,反复擦拭假李鱼的脸庞,仍是瞧不出半分破绽。
瞧见这番景象,李鱼愈加心惊:“若不是人皮面具,那除非是……有医术高手将假李鱼的脸精心雕成我的模样,使人无法窥破。可见假李鱼计划周密,做事滴水不漏。”
李鱼本来已有一点怀疑赵月儿,此刻想到“医术高手”,难免又想到了那夸口能够恢复他容貌的天医绝手宋星天。
“假如赵月儿诸番做作,不管是那封信还是她今夜的歌曲,都是佛口蛇心,故弄玄虚,只为蒙骗我的双眼……”
若说这一切都是赵月儿所为,竟是顺理成章,颇有几分可能。
但李鱼转念一想,却又将赵月儿的嫌疑排出。
这种转念,只是一种直觉,甚至只是一种本能。
李鱼不相信这又是赵月儿的诡计。
他的双眼也许会看错,但他的心,应该不会错看。
薛逸峰鼓捣了一阵,张羽喝止道:“薛公子,住手吧。既是行家,真假与否,该有结论了。”
薛逸峰悻悻停手:“好吧,是我弄错了,白忙活一场。”他爽快认错,神态娇憨,又穿着一身罗裙,倒是别有一番可爱,只可惜众人心思万千,无暇欣赏。
张羽眉毛微颤,对着假李鱼道:“你既犯下罪行,便免不了天道惩罚。”轻轻一挥手,将一道红索缚在假李鱼身上:“这驭龙索自然比不了青衫客的困神锁,但你若是妄想逃脱,怕又要让你失望了。”
她复对上官雁道:“霜月仙子,我将李鱼捆成个大粽子,你不会心疼吧?”
上官雁轻轻道:“正该如此,我想李公子也能明白。”
张羽沉吟道:“兹事体大,无法轻率。夜深露重,不宜久处。霜月仙子与胡大侠熬神许久,不妨随我去琼海城主府小住。明日一早,再行商议如何处理李鱼,如何?”
捉拿李鱼这件事,丐门虽是主导,但李鱼有力战擒敌之功,上官雁有开导探秘之功,于情于理,张羽都无法撇开二人。
李鱼正中下怀,上官雁亦是点头致谢:“倒要叨扰琼海城了。”
张羽复对孙统领吩咐道:“今夜之事,暂时只可告诉雪漫天一人。消息走漏半分,唯你二人是问。”
孙统领吓得一激灵,毕恭毕敬道:“小人明白。”
待众人回到琼海城主府,李鱼亦在一间上好客房住下。
他点亮了烛灯,坐在椅子上将今夜所得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只觉得脑子愈加混乱,对假李鱼所言,不辨真假,欲信难信。
正在神思恍惚,忽听扣门声轻轻而起,李鱼遽然一惊,举步打开房门,一眼便瞥见上官雁清眸如星,定定射将过来。
李鱼不由得骇了一跳,忙不迭掩饰慌乱心意,不肯将房门放开:“仙子有何事吗?夜已深更,你我男女有别,总是瓜田李下,若无必要……”
“噗嗤。”上官雁连眼中都是笑意,清瘦堪怜忽尔转为楚楚动人:“我瞧胡大侠意态豪迈,却不料犹是书生之见,俗气未除呢。”
李鱼思绪本已紊乱如麻,此刻更感头疼不已,益加将身躯堵住门缝:“仙子若有所命,还请开门见山。”
“噗嗤。”上官雁又是一声笑,眼波流转,身子忽然一倾,反将螓首靠近门缝。
眼瞅着四目相撞,肌肤将贴,李鱼慌不择路,身子急急退后三步,双手狼狈而逃,总算放开了房门。
上官雁不由分说就举步入内,轻笑道:“胡大侠说深夜中男女相见,便算是瓜田李下。那若是女子与男子同处一室,更睡在男子的榻上,甚或连衣服都为男子所除,又该如何称呼呢?莫非要称呼为名教罪人?”
李鱼心跳忽然加快,顿觉魂灵无处安放,只有竭力掩饰,故作漠然:“仙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个明白。”
“何必如此紧张。莫非我长得很吓人吗?”上官雁抿嘴一笑:“我只不过想问问你,上官雁的雁字,是谁家新燕啄春泥之燕还是万里云罗一雁飞之雁呢?”
“你……”李鱼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意外之中,却又有一丝踏实;震惊之外,却又有一丝欣慰。一切复杂心绪,皆定格为眼前震惊。
上官雁双目含情,幽幽叹息:“梅花过,梨花谢,柳花新。李公子,暌别半年,你变了许多,变得更加沉稳了。可是你依然没变,依然是那个李鱼,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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