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阮就这么把那凡人养在了山洞里。
清晨,一道灵巧的身影穿梭在树林间。黎阮从枝头一跃而起,尾巴在那结满果子的树梢用力一扫,而后稳稳落地。
果子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地上铺了一块绸布,黎阮低头将果子一个个叼进布里。
这布是从那凡人身上扒拉下来的,靛青色的料子上绣着云纹,如果有懂行的人在场,定能认出这是去年西域进贡给皇室的珍品,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匹。
可如今,这东西只能撕碎了用来给黎阮当装果子的包裹。
装好果子,黎阮牵起布料两端,想给包裹打个结。
这动作人形做出来轻而易举,但换成狐狸爪子,就没这么容易了。他折腾了半天,抓住了一端另一端就散开,怎么也打不好结。
黎阮笨手笨脚弄了半天,非但没弄好,还把自己弄得有点生气。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个果子愤愤啃了一口。
黎阮虽然不怎么喜欢凡人,但不得不说,做人就是比狐狸方便得多。
当狐狸可真麻烦。
“黎阮,你在做什么呀?”
头顶传来尖细的鸟鸣,黎阮对这个声音不陌生,回头望去。一只山雀停在树梢,绿豆大的黑眼睛望着他。
“你怎么还在?”黎阮问它。
长鸣山的冬天很冷,山里为数不多的食物大多被一些力量强大的动物和妖怪霸占,弱小的鸟类只能飞去南方过冬。眼前这只山雀虽然开了灵识,但依旧会跟着族群迁徙。
“我今年不走啦。”山雀在枝头蹦跶两下,尾羽翘着,语调欢快。
黎阮只是“哦”了一声,吃完果子,继续摆弄他的小包裹。
山雀落到他身边:“你不问我为什么不走吗?”
黎阮疑惑地抬起头:“那是你的事,我为什么要问?”
“你……”山雀瞪大了眼睛,模样瞧着很是受伤。它深深吸了口气,再抖了抖羽毛,“算了,你是只笨狐狸嘛,不和你计较。”
黎阮不太喜欢别人说他笨,但他只是摆了摆尾巴,没说什么。
这山雀是二十多年前机缘巧合开了灵识,黎阮也是那时候认识它的。
因为黎阮能召来天雷,山里的精怪动物不是怕他,就是讨厌他。他在这长鸣山住了三百年,平时很少有小动物敢靠近他。
只有这只山雀。
虽然每次来都叽叽喳喳的吵闹,但至少能有人与他说说话。
说起来,这山雀总是说他笨,可明明它自己才是最笨的那个。
二十多年过去了,修行一点没有长进,还是只能听懂人话,不能口吐人言。
比他差远了。
黎阮这么想着,稍微开心了点。
他抓着包裹两端继续打结,山雀看了会儿,上前帮他叼住险些松开的布料一角。在山雀的帮助下,黎阮终于把小包裹系好了。
他分了几颗果子给山雀当做酬劳,把包裹挂在脖子上,转身往回跑。
山雀美滋滋啄了两口,才想起自己来找黎阮是有正事要说。回头一看,黎阮已经蹦蹦跳跳跑得老远,连忙扑腾翅膀追上去。
“黎阮,黎阮你等等我!”山雀喊他,“你干嘛跑这么快?”
黎阮没有理他,也没有停下来。
他毕竟不是普通狐狸,跑起来山雀全速追赶也很难追上。一直快追到洞府门口,黎阮才终于停下脚步。
山雀大概没料到黎阮会忽然停下,一时没刹住,在草地上摔了好几
个跟头,把自己拍在了一根枯树桩上。
黎阮:“……”
黎阮问它:“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山雀滑落到地上,漂亮的羽毛变得乱糟糟的,头顶还夹了根杂草。
它两只小爪子抖了抖,声音十分委屈:“我……我有事要和你说。”
黎阮没回答,而是先扭头往身后的洞府方向看了眼。
在他被打回原形之前,一心顾着修行,疏于打理洞府,使得洞外生满了杂草树藤。丛生的树藤将洞口挡得严严实实,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动静。
黎阮赶着回来,自然是为了喂他养在洞府里的那个凡人。
从那凡人住进他的洞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天。
凡人的康复能力不如妖怪,好些天过去,还是连站立行走都困难。黎阮知道这事急不得,只能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
半个月都等了,不急在这几日。
他本来没想和山雀多纠缠,但谁让这鸟儿一边追,还一边叽叽喳喳地叫他,好像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黎阮早晨出门的时候那凡人还睡着,这会儿也不知醒了没,万一被吵醒就麻烦了。
病人要多睡觉,多休息,不能被打扰的。
此刻见洞府里没什么响动,黎阮才放心了些,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山雀:“我在山那头看见人了,有好多人!”
.
江慎其实醒得很早。
他常年浅眠,如今又身处这么个陌生的地方,几乎是早晨小狐狸刚起身,他便被惊醒了。
醒了之后也没闲着。
江慎先给自己换了药,再用清水简单梳洗。
——那小狐狸实在很厉害,知道山洞里盛水不便,它便寻来几根粗壮的树桩,刨出凹槽,做了些简易的木桶,每日给他盛水用。
小狐狸为他找来的草药也很有效,那些皮外擦伤愈合得很快,伤势较轻处,甚至已经都瞧不出什么伤痕。这是因为这长鸣山中灵气充裕,树木花草皆带了灵气,效用远超民间普通草药。
内伤就没这么容易。
他此前跌落山崖摔断了腿,伤筋动骨,没两三个月很难完全康复。
江慎看了眼用树枝树藤简易固定的右腿,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长鸣山。
小狐狸上次寻来的那捆树枝还有剩余,江慎从中挑出一根较为结实的,用作拐杖拿在手里。他两手撑着树枝,没有受伤的那条腿发力,缓慢站起身。
原本简单的动作,如今做起来却十分费力,江慎眉宇蹙起,唇色隐隐发白。
伤重之后本不该随意移动,可若当真不管不顾躺个十天半个月,哪怕日后康复,人多半也就废了。江慎有重任在身,绝不能如此。他已经躺了好些天,该尝试着起身活动活动。
当然,活动归活动,也不能厚此薄彼。
他在边关见过太多因为伤后没有好好修养,从此再也无法恢复如初的将士。
这同样不是他想要的。
江慎以拐借力,先略微活动伤处,再开始慢慢走动。
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歇上一会儿,这山洞不大,但江慎从内走到靠近洞口处的那块大石旁,却走了很长时间。
他在石头上坐下。
那日醒来时,小狐狸便是躲在这石头后边,可惜尾巴没藏好,一眼就被他看见了。
傻乎乎的。
想到那小家伙,江慎苍白的嘴唇抿
起一点弧度。这几日多亏了那小家伙给他寻来食物和草药,才让他捡回这条命。
看来那些坊间传言,妖族大多异类,靠吸食人的精气而活,只是以偏概全,并非事实。
这世上,也有小狐狸这样心地善良的妖怪。
江慎歇够了,正打算起身,却忽然听得洞外有人声传来。
那声音隐隐约约,内容听不太清。
但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江慎眉宇慢慢蹙起。
.
“你是说,山的那头有很多尸体?”黎阮惊讶地竖起耳朵,又压低声音,“没有活人吗?”
“没有。”山雀摇摇头,“那些人应该已经在那里好些天了,只是前几天下雪,积雪把他们都盖住了。是今天积雪融化,我才发现的。”
黎阮“哦”了一声。
耳朵耷拉下来。
原本听见山雀说山里出现了别的凡人,黎阮还有些开心。
说到底,他只是需要一个凡人作为炉鼎,山洞里这个不知道要修养多久才能用,如果这时候能来几个新的,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可惜,怎么都死了呢。
“但这是好事啊。”山雀跳到树桩上,用翅尖拍了拍黎阮的肩膀,安慰道,“长鸣山已经好多年没有凡人的踪迹了,现在至少证明这段时间有人进过山,以后一定会找到活口的。”
“活口……”
黎阮又扭头往洞府看了眼。
山雀跟着他看过去,又看了看黎阮脖子上的小包裹,终于反应过来:“你已经抓到凡人了?!”
“不是抓的。”黎阮道,“他是自己掉在我洞府外的。”
“难怪你这几天都没有去山道上等,原来……”山雀眨了眨眼,仰头看向天空,“原来静待天赐是这个意思,人真的会从天上掉下来啊。”
黎阮抱着他的小包裹,没有搭话。
“那你为什么还不开心?”山雀问他,“是那个凡人不肯和你双修吗?”
“他现在还不知道我留下他是为了双修。”提起这事,黎阮还真有些发愁,“而且啊,他受了很重的伤,那个……恐怕是不行的。”
山雀:“那是挺愁人的。”
一大一小两个小家伙蹲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对了,我还找到了这个。”
山雀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在翅膀下最厚的羽毛里翻找片刻,叼出一块薄薄的小铁片。
那小铁片也就成人的拇指那么大,很薄很轻的一片,上面刻着他们看不懂的图案,一端还系着根红绳。
山雀把那小铁片放在黎阮面前:“怕你不相信我,我特意从那些人脖子上拽下来的,不过……”
它像是极开心似的,尾羽高高翘起来:“你完全没有怀疑我呢。”
黎阮不太明白山雀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因为你不可能骗我呀。”黎阮道,“你如果想骗我,应该说山的那头发现了很多活人,而不是尸体。”
一堆尸体,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兴趣,也就不存在被骗的可能。
黎阮解释得很认真,但山雀显然并不在乎答案。它开心地翘着尾羽在黎阮面前走了两圈,还叽叽喳喳唱起了歌。
黎阮实在不太理解小鸟这种动物。
不过这只山雀才开了灵识二十多年,按照妖的年纪来算,二十多岁,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不用与它计较。
黎阮没理它,低头用爪子拨弄起面前的小铁片。
“这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知道这是什么。”
一个低沉的嗓音忽然从他们身后响起,黎阮被吓得尾巴毛都炸开,山雀也被吓到了,噌的一下就飞上了树。
一根树枝从山洞里伸出来,掀开了挡在洞府外的藤蔓。
江慎看着那个因为炸毛,比平时瞧着足足大了一圈的绒球,按了按眉心:“可以让我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