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天上断断续续下起了小雪。
漫山白茫中唯有一处不见雪色,是树林深处的温泉。
此处温度较高,纷纷扬扬的落雪尚未触及地面,便被蒸腾的水汽融化。江慎大半身子泡在水中,水汽在他发间结出细碎的冰棱。
他抹了把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黎阮趴在岸上熟悉的位置,垂头丧气,蔫哒哒的:“小气鬼江慎。”
江慎冷哼:“我怎么小气了?”
“你为了不给我吃,居然躲进水里。”黎阮含泪控诉,“哪有你这样的。”
江慎:“……”
并不是躲,他只是想洗个澡冷静一下。
江慎张口想解释,但又想到某只小妖怪的理解能力,以及不知是不是因为狐妖天性,对某些不正经的事超常的学习能力,决定还是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江慎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了解的。
他极其厌恶部分皇室子弟骄奢淫靡的风气,平日里克己复礼,谈得上清心寡欲。
不止一次有人说他冷情冷性,像个异类。
是不是异类不知道,但江慎清楚,他断不可能被这小家伙踩两下就……就变成这模样。
只能是那药出了问题。
一问才知道,小狐狸自己也不清楚阿雪给的是什么药,只说是一种民间用来恢复阳气的补药。
说的这么好听,那不就是……
壮阳。
江慎按了按眉心,头疼。
那位叫阿雪的大妖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妖。
小狐狸还在凄凄惨惨地控诉:“你白天一直生病,我照顾了你一整天,今天一口精元都没吃到。你宁愿躲在水里,把它浪费掉,都不肯给我吃一口。”
“怎么会有你这么小气的人……”
声音带着哭腔,眼里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事实证明,就算是修炼数百年的妖怪,被宠一宠还是会宠坏的。
江慎对待小狐狸向来没什么原则,往日他只要这么委委屈屈嚎上两句,江慎早就来哄他了,要什么有什么。
拿捏得稳稳的。
可今日,江慎实在没那功夫哄他。
那药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药效极好,江慎在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一点也没有消退下去。
反倒隐隐有增长之势。
难不成……只能通过纾解?
江慎抿了下唇,悄然瞥了眼身旁的小狐狸。
小狐狸大概是演累了,恹恹趴在温泉旁,小爪子揉了下眼睛。江慎估摸一下时辰,往日这时候,他们早已经睡觉了。
“小狐狸。”江慎做出一副淡然模样,“你先回洞府吧。”
“啊?”黎阮问,“为什么呀?”
江慎:“你不是累了?”
黎阮:“唔……”
他是有点累。
今天早晨短暂变回人形,对他这尚未恢复法力的身体是个极大的消耗,而今天江慎生病,他不敢从他身上吸取精元。
方才只是闹着玩玩,江慎大病初愈,就算他真的给他精元,他也不会吃的。
黎阮:“可是……”
“没关系。”江慎嗓音带了点哑,他这模样持续了太长时间,已经有点耐不住了,“我……我一会儿沐浴完,会自行回洞府,你先去。”
黎阮不知道江慎的真实意图,他没什么弯弯绕的心思,对江慎的话从不怀疑。
他只是有点不放心。
但他又真的很困,这温泉边太暖和了,再不回去恐怕真要在这儿睡着了。
小狐狸犹豫又犹豫,三步一回头:“那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哦?你不会晕倒在水里淹死吧?”
“……不会。”
江慎几乎用上了自己此生最大的毅力,才克制住某种本能。
待到那抹鲜红消失在视野中,他将手探入水中的动作都带上了几分急切。
没一会儿,林中响起些许水声。
水汽将他的身影完全掩盖。
.
翌日,黎阮把小山雀叫来,将江慎的意图告知。
小山雀原本还不愿帮忙,双方交涉许久,最后,在黎阮的见证下,江慎在信中多添了一句话。
让当铺的人准备最精细美味的食物,好好招待小山雀吃一顿。
这才达成了共识。
江慎要山雀送信的那家当铺名为“广鸿”,是京城东边最大的一家典当铺。山雀临走前,江慎还特意将这几个字写了出来,让它认了好几遍。
但其实压根没这必要。
山雀虽然不会说话,也识不得太多字,但京城它常去。这东城的当铺落在一个极其繁华的街口,它有一些印象。
山雀飞到京城的时候时辰还早。
冬日的早晨街上没什么人,但路边的早餐摊已经陆续支起来。
食物香气飘荡在街头巷尾,早餐摊上腾着淡淡白烟,是长鸣山没有的人间烟火气。
小山雀很快来到那家广鸿典当铺,它落到门坎上,笃笃笃地啄门。
门内传来伙计的声音:“谁啊,还没开张呢,一个时辰后再来!”
小山雀继续:“笃笃笃,笃笃笃。”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伙计骂骂咧咧把门开了个缝隙,小山雀扑腾翅膀飞进去,稳稳落在大堂一张桌上。
小爪子一踢,把系着白玉扣的书信扔到了桌上。
伙计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生得一张清秀的娃娃脸,见状愣了一下,连忙将当铺门关好。
“什么事啊,大清早的吵吵嚷嚷。”有人掀开里间的布帘。
“掌、掌柜的!”伙计指了指山雀,又指了指那白玉扣,“这小鸟……这小鸟送了这东西过来。”
当铺掌柜脸色一变,快步走过来拿起白玉扣,仔细瞧了一会儿,又展开书信。
伙计则趴在桌上,戳了下山雀:“这小鸟真有意思,还能当信鸽用呢?”
山雀被他戳得一蹦跶,不悦地用翅尖拍他。
当铺掌柜没有理会他们,他飞快将书信看了两遍,仔细收好:“是那位爷来信了,今日不开张,你与我出一趟城。”
伙计“哦”了声,两人正欲离开,小山雀冲他们叫唤。
掌柜恍然,吩咐道:“你先去后厨弄点稻谷,给这小鸟喂食。”
这还差不多。
山雀也不客气,直接飞到那小伙计肩头,舒舒服服坐下了。
可以吃饭咯。
.
大约是江慎的计划颇有成效,从那天起,长鸣山就不再有陌生人潜入。至少阿雪没有再来登门,便应当是没有的。
日子重新恢复平静。
就这么过了约莫快一个月,这日晚些时候,小山雀又来送了一次信。
第一次送信成功后,江慎发现了这小鸟的好用之处,便与它协商长期送信。
条件就是让那典当铺给山雀做个窝,每日准备新鲜的水和食物,让山雀随时能去
饱餐一顿。
小山雀今年没有随着族群迁移,山中食物不好找,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它本就是要去附近的山村和城里觅食的。
偶尔叼个小纸片过去,就能美餐一顿,这买卖不亏。
——小山雀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谁知道,江慎送去的信是不多,但典当铺那边要它带回的信是越来越多了。
山雀口中叼着个小布包,飞进洞府后松了口,在书信哗啦散落的同时,精疲力尽落到地上。
它仰面躺在火堆边,两只小爪子颤了颤:“下次再有这么多……我就不去了……”
这小山雀不会说人话,江慎听不懂它叽叽喳喳的鸣叫,但大致能猜到是在说什么。他分了半块烤地瓜给山雀,压低声音:“嘘,小狐狸在睡觉,别吵醒他。”
说着,往身后看了眼。
小狐狸把自己团成一个绒球,在江慎的小床上睡得正香。
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小狐狸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果睡不够一整天都是困倦的,也不怎么爱出门。
好在他们事先已经囤积了不少的食物,暂时不会遇到食物短缺的危险。
但江慎还是有点担心。
他以前可没听说过狐狸也会冬眠。
不过小狐狸虽然睡的时间长,但睡饱后还算精神,也没有其他生病的迹象,江慎便随他去了。
山雀吃完烤地瓜,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江慎开始整理它带来的信件。
倒不是典当铺的人故意为难山雀,只是江慎离开时间太长,积压的事务也太多。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堂上的动荡,京城各皇子间的争端,封地王侯的异动,江慎没有一件能放手不管。
他看得出,典当铺的人已经极力压缩精简。
要换做他还在京城时,这密信起码要比现在多上三倍。
“山雀来过啦?”小狐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个暖烘烘毛绒绒的小家伙贴上来,江慎放下书信,揉了他一把:“睡醒了?”
“还是好困……”小狐狸困得连走路都走不直,要不是江慎拉住他,就要往火堆里去了。
江慎把他抱进怀里,捏了捏后颈:“是饿了?”
“累。”小狐狸把脑袋埋进江慎怀里,“想吃点精元。”
江慎:“嗯,吃吧。”
小狐狸在江慎怀里蹭了两下,大概是已经开始吸取精元了。江慎揉捏着他的后颈,又摸摸后背,低声问:“你这模样,是因为法力一直没有恢复吗?”
“也许吧。”黎阮道,“以前都不会这样的。”
“……都怪你不肯和我双修。”
小狐狸声音也倦倦的,像是正在半梦半醒中,尾音软糯含糊。
“我……”
江慎当然不希望看见小狐狸这副模样。
他认识的小狐狸,应当是活泼可爱,永远都活力满满的模样。
可现在……
只是每天给他吸收精元,果然无法恢复他的力量么?
江慎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想法没有变,心疼是一回事,双修又是另一回事。就算再心疼,他也不可能答应和小狐狸双修。
人与狐狸,那太荒唐了。
且不说他是只狐狸,就算这小狐狸能变成人……
想到这里,江慎动作忽然一顿。
如果他能变成人……
小狐狸的嗓音很清亮,如果能变成人,应当是个十七八岁的少
年。笑起来很可爱,眼睛亮亮的,或许还会是很漂亮的深红色,就像他的原型一样。
小狐狸已经没有再动,不知是不是重新睡着了。江慎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家伙,几乎无法控制的幻想起来。
他会有多高呢?肯定是比不上江慎的,说不定只能到他的肩膀。但那短短小小的四肢幻化之后,应当很纤细的。手腕又细又白,只要一只手就能握住,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但他的小狐狸当然不可能这么脆弱。
江慎见过小狐狸打架,小小的身子蕴含的力量一点也不弱,灵敏得很。奔跑起来身上的衣物随风飞扬,在风中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
江慎恍然惊醒。
他方才在想什么?
江慎心跳飞快,分明是隆冬的夜里,后背却出了一层热汗。
他抬手按住胸口,感受到那肌理之下,那颗正在躁动不安的心。
这大概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激烈的躁动。
而这一切,不过是来自他不着边际的幻想。
江慎深深吸气,让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小狐狸还在他怀里熟睡着,江慎冷静下来,惩罚似的捏了下小狐狸的耳朵。
“都怨你。”江慎低声道,“天天喊着要双修,把我弄得不正常了。扰人心绪,坏狐狸。”
小狐狸抖了下耳朵,无知无觉,睡得很安稳。
这一遭下来,江慎没心情再看什么书信。他把小狐狸抱回窝里,在床上躺下。
火堆没人看管,火势渐渐弱下来,洞府里一片昏暗。
江慎在黑暗里翻来覆去。
睡不着。
有些东西一旦出现,哪怕只是一念之差,就像是颗微小的种子,种下了,开始在心底偷偷扎根。
江慎偏过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向旁边的小窝。小狐狸在黑暗里只剩下一团模糊圆润的影子,睡得倒是挺好,甚至还在轻轻地打着小鼾。
可以说是很没良心。
江慎又翻了个身,身下的干草被他弄得窸窣作响。
这响动又持续了很长时间,最终,江慎翻身坐起来。
他抹了把脸,起身披上外袍,往洞府外走去。
这天,江慎在洞外坐了一整夜。